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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15)

作者:薛冰


乔世钟是乔文烨的长孙,现住着东院第四进。周明山随乔二少一路进来,虽说心思重重,可大半辈子养成的习惯,不动声色中,一双眼睛,上下内外,什么都没漏掉。这一进居中的堂屋,兼作客厅,因为只点了一盏照路灯,陈设看不大清楚。东首两间自是内室,房门之外,又垂着一幅青布帘子。西首两间便做了书房。书房外间,南头开门,居中安了一张书桌,北墙下一架书,东壁下并排两对椅子,各配着一个茶几;西壁间挂了幅《庄周梦蝶图》,人物奇古,色调清雅,笔墨劲健,一望可知是陈老莲的真迹,两旁的对联是赵之谦的行草,以北碑方峻之笔,作流美自然之字,写的是:“四壁图书三尺剑,两色棋子一张琴。”内间的门却开在北头,须从书桌后面绕过去。迎门一张大画案,案上笔架砚池,印盒水盂,居中铺着幅画毯,案角置着一方青玉棋盘,两只红玛瑙碗里盛着黑白两色云子;西墙上七零八落,粘着些大大小小的字画,看去都是近人新作,该是托了纸后在阴干;倒是贴东壁一座红木博古架,有七八尺宽,架上金铜瓷玉,琳琅满目;南窗下安置着一张小床,枕席被褥,一应俱全。床前设一架四扇雕漆屏风。屏风前随意散放着几张椅凳,围着张黄花梨的小圆桌。周明山明白,能住进这客房的,一定都是乔二少的至交密友,所以不再讲究平常礼节。

换句话说,乔二少没拿自己当外人。

周明山心里又踏实了几分。

乔二少请周先生坐下,抱歉道:“这两日要委屈周先生,睡觉吃饭都将就在这房里。地方是逼仄点,好处是不招闲人。”周明山说:“不招闲人就好,只是太麻烦二爷了!”乔二少便出去吩咐丫环上茶。周明山连忙起身逊谢,乔二少笑道:“周先生,您既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贵客,客随主便,不必拘礼。”两人吃着茶,丫环已铺好桌布,摆出四个冷碟,是盐水鸭,糟鱼,拌苦瓜,秋油笋丝,外加一小壶绍兴的状元红,已经烫热了。周明山又慌了,说:“怎么能让二爷如此破费!”乔二少道:“谈不到破费,先生不来,我也是要吃饭的。”周明山说:“那就更不敢当了,哪能让二爷陪着在下。”乔二少莞尔一乐:“周先生既是我的客人,我不陪你,却让谁来陪你?”

周明山本是上得台盘的人,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显得自己小气。他看书房中的陈设,已明白乔二少在这古董鉴藏上,恐怕不是一般的热衷,只要脱出眼前的厄运,日后自己不愁没有补报的机会,遂一切顺其自然。乔家的菜肴,精细雅洁,又是一番风味,即那盐水鸭,号称金陵名馔,周明山吃过多次,可这一回的鲜、香、脆、嫩,远非他处可比。主菜是二荤一素一汤,一碗萝卜丝煨鱼翅,一盘栗子炒鸡,一碟鸡毛菜,砂锅炖出的蘑菇虾圆汤。乔家上下都喝绍兴酒,也是一节佳话。当年乔家鸡鹅巷老宅,紧邻就是家小酒馆,所卖绍兴酒最为正宗,香气馥郁,浸润四邻。天长日久,两位进士公都爱上了绍兴酒的端正醇厚,说它如清官廉吏,掺不得一毫假,又如名士耆英,越陈越有味,从此成为家风。乔二少晓得周明山今日里几经折腾,身心俱悴,故而只让他吃菜,并不多劝酒,席间还说了一个笑话,道是金陵城中某大佬,家厨技艺不济,却酷爱设宴请客,席间硬摊强塞,迫人多食,不吃就是看不起朋友。一客忽离席下跪,对主人说:“在下与先生既谊属好友,今有一事相求,请先生一定答应,否则在下就不起来了。”主人惊问有何要事,客人说:“今后先生设宴,万万不要再相招。”

周明山也不禁开怀一笑。

吃罢饭,乔二少吩咐丫环送热水来,让周先生好洗漱了早点安歇,自己便告辞了。

周明山年过半百的人,遭此大事,折腾了这一日,此刻总算稍能安心,倒在床上,居然睡了个囫囵觉。但是天明醒来,心中的那种痛悔焦灼,煎熬较昨日越发厉害。不是因为钱财,而是因为情谊。想他自十岁进敦古斋学徒,老掌柜待他情同父子;老掌柜临终,谆谆嘱咐少掌柜,说是能传授儿子一身薄艺,又留下了周明山这样的帮手,死可瞑目。少掌柜待他如手足,数十年敬重有加,虽说他只是二掌柜,店中业务,他竟可以当大半个家。若从钱财上说,满师至今,他为敦古斋挣下的产业,虽未曾认真算过,数十万之数总该有的;做生意难免打眼,难免失手,如今亏去这一万八千两,掌柜的都不会跟他皱一皱眉头。然而他不能接受掌柜这样大的情份,不能容忍自己为敦古斋造成这样大的损失。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老少两代掌柜的重托。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这个骗局虽设计机巧,并非没有破绽。朱三报价三万八千两,既不属漫天要价,也不是懵懂无知,可见他是懂得行情的,正常交易,至少该在三万两上下成交;周明山还价到一万六千两,则是就地还钱,试探卖家的底线,可朱三竟轻而易举地让价到一万八千两,这就应该警惕了。古玩行中,藏龙卧虎,强中更有强中手,最忌低估对手,将卖家视为外行,得便宜处往往正是失便宜处,这都是前人经验之谈,自己奉行半生,若非利令智昏,就不至于上当。况且一些细节上,也见出朱三的藏头露尾,比如金陵市俗,讲究的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约人茶馆相聚,多在清早,顺便叫了点心茶食来做早餐;其次则是午后吃下昼儿,也是借便商谈事情的机会;早饭后是茶馆最冷清的时段,而朱三两次约他吃茶,都在上午,分明是为了避人耳目。尤其是第二次相会,朱三必是早就守候在北门桥上,唯恐他有机会单独与茶房、茶客接触,被人点破机关。千不该万不该,这样大的交易,他为什么就轻信了朱季卿的说词,而没坚持见一见古器的主人呢?乔家二少如此儒雅好客,一定不会以他的要求为忤,只要三头一对面,朱季卿的把戏自然就拆穿了!

且说那南市楼中,当晚张魁于忙乱间溜眼张见周明山出门,就没见他再进门,晚上送洗脚水,周明山房里还是空着的。直到关店门,仍不见周明山回来,张魁便有些不放心,去那房里查看,床头还有一叠衣裳,想来是在哪里有事耽搁了也未可知。及至次日早上,茶客盈门,周明山依然踪影全无,张魁不禁有些着慌,上柜查算,周明山连住带吃又请客,十余日里已欠下三两多银子。他赶紧报与掌柜知晓。掌柜初时还有些不信,说这周客人在此居住不止一回,历来信实,不应有事。然而这南市楼自前朝洪武年间建成,就是个三江五湖官绅客商聚散之地,信息极其灵通,北地京师,南疆闽粤,但有大事,不出三五日就会传到,何况这金陵城中的新鲜。早有那嘴长的客人,一面吃早茶,一面就拿京师海王村周明山昨日在乔家花园饮水楼中,被人骗去一大注银子,又被家丁乱棍赶出的故事,绘声绘色地演说起来。张魁恍然大悟,怪不得周明山昨个午后一个人喝了半天的闷酒,想是这屁漏大了无从填补,竟趁黑夜逃走了。掌柜不免抱怨张魁耳目不灵。张魁担心柜上要他赔补周明山的欠款,自然不肯承认失职,强嘴说客人还有衣物留在店中,说不定一刻儿就回来了。掌柜跟了他上楼,去周明山住的房里察看,床头是有几件干净衣裳不错,却不值钱。两下里不免争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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