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山本不是个爱张扬的人,放在平时,乔世钟若说要来南市楼拜访他,他是一定要辞谢的。可这回他不但没推辞,还早早就声张开来,是因为他晓得,饮水楼被骗之事,已经传遍金陵全城,甚而还将传遍江南,传向天下,也就必然会影响到敦古斋的声誉。他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不可能不抛头露面,这个谣传跟着他,无论日后怎样费口舌解释,有些话就是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解钤还须系铃人”,能得乔二少到这南市楼走一趟,比什么言语都管用。
次日大清早,乔世钟果然就到了南市楼。正是吃早茶的光景,楼下店堂里高朋满座,茶房一时没顾得上招呼,他也就势在门口站了下来。虽说南市楼里南来北往的客,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可如此风流倜傥的青年秀士,也还是十分引人注目。定规在这里吃早茶的甘三公子眼尖,连忙起身,隔着几张桌子,拱手招呼:“乔二少!今朝怎么有空下城南?”这一声乔二少,惊动了一片茶客,早有几位已离座上前,力邀乔二少入座共饮。乔世钟一一答谢,含笑婉拒,只说在家已经偏过早饭,来这里是为了拜会一位朋友。
甘三公子诧异道:“不知何方贵客,竟劳二少清早过访?”
乔世钟说:“是京师下来的一位周先生。”
甘三公子是个好客的人,忙说:“周先生既是在此,何不就请过来,一起聚聚?”
乔世钟说:“这要看周先生的意思--还不晓得周先生住的是哪一间房?”
这话已是问茶房的了。南市楼的茶房中,按说张魁是昨晚就已听说,乔二少要来会周明山,可他当时没往心里去,此刻见人招呼乔二少,竟还没朝周明山身上想。直到乔二少问到这一句,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到后院中,扯开嗓门朝楼上招呼:“京师周……周老爷,有客来访!”
周明山清晨起床,早早地吃了饭,就在房里守候着。听得这一声,即时出门迎下楼来。南市楼的楼梯,在院子的后身,乔世钟穿过前面店堂,进了后院,眼看周明山已经走在楼梯上,便急步抢上前去。两人在楼梯脚下会了面,乔世钟有意高声致歉:“周先生!真不好意思,我来看您,怎么还让您下楼来了!”
周明山懂得他的意思,也就笑着回应一句:“二少能从城北到城南,我就不能从楼上到楼下吗!”
乔世钟又客气地问:“周先生看,是在下面店堂里坐,还是上楼?”
周明山故意说:“楼上清爽些,好叙话。”
乔世钟便点头称是,转脸向候在一旁的甘三公子拱拱手,道:“抱歉,我就不过来了,三少请自便。”双手扶了周明山的胳膊,两人依傍着,缓缓上楼。大堂里偷眼旁观的客人,都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及至弄明白这位周先生就是前日传说被乱棍打出乔家花园的周明山,越发惊诧不已,不禁都感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乔世钟随周明山进了客房,见那房里空荡荡的,让人觉着清冷,桌子老了,面皮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折子,椅子腿脚倒颇活络,就一张床铺还算得周整。他虽出过几趟远门,也都是在亲友家中寄宿,头一回见识金陵旅店客房的风采,不由得啧嘴,说:“这样房屋,如何能住得人!”
周明山笑道:“二少这就是公子哥儿的话了。我们做生意的人,出门在外,只能图个温饱,有这样房子住已经要算好的了。若是穷县僻镇,住车马大店,一头大统铺上,并肩睡二三十个人,一头便是牛马槽,一夜睡下来,第二天里里外外都是牲口屎尿味儿。若是下到乡里收货,或住破庙,或钻寒窑,能在村子里人家灶头借个宿,就是幸事了。”一边说着,一边张罗着给乔二少泡茶,才发现张魁不但好茶叶没预备,连开水都没送过来。他正嘀咕着抱怨张魁,门外有人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轻声道:“周爷,张魁送茶水来了。”
周明山应了一声,张魁小心翼翼地抵开虚掩的房门,一手托着个黑漆方盘,一手提着只金黄色能照面的细长嘴铜壶,托盘中一只青花瓷壶,两副彩瓷盖碗,一个青瓷茶叶罐,想来是南市楼的上等茶具了。他毕恭毕敬地踏着碎步进房,将托盘轻放在桌上,细声问:“周爷,这是才上金陵春茶庄买来的,上好的雨前茶,水是雨花台江南第二泉的水,烧得滚开,现在就沏上?”
周明山头一回见张魁如此做作,忍着笑,认真吩咐:“既是好茶好水,就沏上吧。”
乔二少却笑道:“茶就免了吧。我今日来,是想劳烦周先生,一同去夫子庙奇玩街转转,就便也好向周先生多多讨教。扰了周先生的清兴,改日我请周先生品茶。”
周明山听乔二少如此说,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明白,乔二少此行,其实仍是为他着想。对于周明山来说,古玩行内的声誉,自比市井传说更为重要,靠着南市楼里客人去流播,何如乔二少此刻到奇玩街现身说法来得有效!但是这要求他不好开口,难得乔二少能主动提出,他从心底感激这位善解人意的年轻人,自然也不会错失这个好机会。
乔二少今日做出如此礼贤下士的姿态,固然有爱屋及乌的成份在,但主要还是因为,昨晚乔家有亏负周明山的地方。朱季卿拐款潜逃的是非曲直,本来一目了然,可是堂兄乔世铸却如此明显地袒护了理屈的无赖朱三,搅成一团混水,令他深感诧异。乔家东西三院,世字辈弟兄中,最有经济头脑的,首推乔世铸。现今掌管合家事务的二叔乔继垣,选中乔世铸当帮手已有数年,对这位贤侄言听计从,为家人所共知。故而这决不至于是被蒙蔽的糊涂。
送走周明山,他便又返回了西院。乔世铸已知他的来意,开口先夸他有悲世悯人之心,运筹帷幄之才,而话锋一转,便指出他让周明山在书房藏身,虽是一片好意,未免有欠斟酌。
乔世钟不解:“有何不妥?”
“你可想过,事发之后,周明山处心积虑要把乔家攀扯在内,是何用意?”世铸分剖给他听:“朱三卷款逃走之初,周明山不急着告官追捕,却让茶房来找我;他在茶房面前,公然说此事我们乔家难脱干系,倘不帮他追款,就有与朱三通同串骗之嫌--他这样的老江湖,自是深知朱三不易抓到,乔家却无从躲藏,所以一口咬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实则那和尚与这庙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当时就没肯见他。”
乔世钟也觉得,周明山此说不分青红皂白,实属过份,但那毕竟是事急之时的无奈之语,情有可原,“而且,后来他是依我的计谋行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