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做失款潜逃,是你的计谋;但躲进乔家藏身,却是他的算计。就凭你明知周明山是在逃之身,却将他收留家中,倘若敦古斋追究到此,乔家可就真脱不了干系--人家告你有与周明山串通昧款之嫌,你又当如何解释?那时你的命运,可就全押在周明山的人品上了。再则,幸而朱三沉不住气,今儿个就露了头;倘若朱三真的远走高飞,一去不返,你又该如何打发这位周先生?那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这位周先生临危不乱,算计仍如此精到,真正令人钦佩。”
“周先生既如此算计精到,怎么竟会中了朱三的圈套?”
“这就是利令智昏了。古人之言,是一点也不会错的。”
乔世钟虽承认堂兄所说不无道理,但总觉得他一则高估了朱季卿,二则把周明山的人品看得太低下;而且明知是朱三设了圈套骗人,总不该帮朱三解围。
“哪是帮朱三解围,我为的是乔家的名声啊!你想,朱三这一回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日后自不会重提此事。可这位周先生有惊无险,分毫未损,茶余酒后,难保不拿它当故事作消遣。而依他的说法,在此骗局中,乔家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你我又没法跟着他到处去做辩白,所以才要让他有所顾忌。”
“这岂不是便宜了朱三,委屈了周先生?”
“这也是无可奈何。为人处世,宁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乔世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摊双手。
乔世钟不以为然。他是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肯开罪于君子的。乔家如此对待周明山,有失忠厚之道,所以他要以自己的行动,作为对周明山的补偿。
南市楼距奇玩街,不过一箭之地。乔世钟和周明山两人安步当车,出门向南,转入升州路东行,片刻已至状元境。这状元境是个有来历的地方,据说南宋奸佞秦桧曾居于此,其子秦熹得中状元,但金陵士人恶其卖国,遂名此地为状元獍。獍是一种形如虎豹的恶兽,一生下来就要吃掉它的母亲。直到明朝初年,通国举子来金陵贡院应试,觉得这个地名不善,乃改为状元境。金陵因状元得名的街巷不少,焦状元巷、朱状元巷、黄状元巷,都冠以状元姓氏,惟独这状元境,将秦字隐去了,也可见金陵民风之一斑。后人因此地南邻夫子庙,东接贡院街,名中又有“状元”字样,遂沿街面开设了许多书铺,生意倒也不恶,刻印书籍,广布四海。
说话之间,奇玩阁迎风招摇的店幌,已在望中。奇玩阁是金陵城中古玩行业的首户,座落在奇玩街与贡院西街相交的路口。其实奇玩街本名祈望街,硬是因了这奇玩阁的名声大,竟被人讹传为奇玩街,也就不断有新的古董文玩店在此开张,渐至汇集数十家之多,店堂内琳琅满目,青铜白玉、古陶名瓷、宋版明刻、碑帖字画,无所不有,争奇斗胜,成为金陵城中一处特别的景致。
乔世钟本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只想跟着周明山跑跑,看看他如何选古董、谈交易,长点见识。周明山原在几家店中有看好了的东西,经此一番波折,无意再逗留此地,遂决定今日就去验货结账。两人进了奇玩阁,早有眼尖的伙计,认出了乔二少,报与掌柜伍万成,伍掌柜忙不迭迎出来,请二位进里间雅室,上坐奉茶。周明山自是店里的熟悉主顾了,这乔二少每常来夫子庙,与一般公子哥儿爱上秦淮河南岸寻花访柳不同,他喜欢逛的是奇玩街。虽说乔二少至今还没开手买过一件玩物,但各家古玩店里,对这些世家子弟,绝不会怠慢。因为他们不是潜在的买家,就是潜在的卖家。这些人资财雄厚,说不定哪天入了迷,便会有成千上万的银子送过来;也说不定哪天破了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古物送过来。
更何况今日这两个人结伴而来,就更是新鲜事了。伍掌柜心中盘算,大约总是乔二少相中了什么物件,请了周明山来掌眼。倘若前日的传言不错,这两人也真应了古话,叫作“不打不相识”。他人的是非也不必管他,财神光临,总是要善加应酬的。
但凡上档次的文玩店铺,店堂之后,至少要另辟一间内室,说起来是用以接待高官显贵,号称雅室;实则高官显贵光临古玩店的,能有几人?一年之中,又能有几回?这内室主要的用处,一是碰上有人送货上门,或者物品来路不明,或者收购价格有昧心之处,都怕被外人撞破,所以要有避人之所;一是碰上大宗买卖,双方私下论价,这个价格,与店堂内所定的价格,往往有相当的差距,也不能透露,以免影响日常营业。这与公开场合交易,双方叫价应价,都是在袖筒里捏手指头,道理是一样的。奇玩阁的店堂是前后两进,后进的东西耳房和楼上都属雅室,可以同时接待几批客人。乔二少和周明山被引至东耳房中,房里居中放着一张红木长条几,供看货之用;两壁各有两把座椅,一只茶几。待两人坐定,茶水上桌,伍掌柜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请教乔二少有什么吩咐。乔二少笑道:“伍掌柜客气了,我于此道一窍不通,能有什么吩咐?我今日跟着周先生,是做学生来了。”周明山忙说:“二少说笑话。二少何等身份,周某能供驱使,已自荣幸,安敢妄自尊大!”转脸又向伍掌柜道:“二少今日偶得闲暇,要来看看贵处的宝物--伍掌柜可先将前日那件手卷取出,请二少品鉴。我不日就要回京,正好也把货款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