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常松弛了,爱情就开始萌芽了。但松弛不等于消失,于是,王次回的诗就像简·奥斯汀和琼瑶的小说,正统派不屑一顾,有情人趋之若鹜,爱之者击节深爱,恨之者切齿痛恨。在明末清初那个鸳鸯蝴蝶派文学还没有来得及诞生的时代,王次回就是爱情教主,《疑雨集》就是爱情圣经。那些词句是如此的旖旎,如此的艳丽,如此的冲破禁忌,以致于后来被日本作家永井荷风比作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而盛赞其“倦怠颓唐之美”,哈佛大学的韩南教授干脆直接把王次回称为“中国的波德莱尔”。
平心而论,这样的赞美或多或少的有些感情用事了,至少从地位上说,波德莱尔毕竟是整个西方文学史上划分古典与现代的一座里程碑,而王次回只在本土闪现过两次流光,不要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就连现在的中国文学史上,即便没有完全忽略掉他,也只是用半句话的篇幅一带而过。这样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着,正如我们现在都知道李商隐是一个大诗人,殊不知主流观念一直晚到清朝才作出了这样的认同。
但永井荷风和韩南把王次回与波德莱尔并置,应该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是因为他们的题材、手法、风格,还有各自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的世道人心的那种激荡。
波德莱尔不能为正统社会所容,王次回也是一样。在他去世之后甚至传出了这样的奇闻:王次回是在一次如厕的过程中失足跌进粪坑里淹死的。--传闻反映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事实,却往往是真实的人心。在正人君子们的期待里,这个龌龊的诗人就应该是这个龌龊的死法。他只有这样死掉,才可以证明上天的公正,即便他不死,也应该在他胸前印上那个象征耻辱的红字,提醒世人远远避开这个貌似旖旎实则凶残的洪水猛兽。
少年冬郎的小书桌里就藏着这么一部《疑雨集》,要小心地藏着,可不能被旁人发现。于是他常常走神,常常在因怀念而憔悴的日子里反复吟哦着《疑雨集》里那句“一绺香烟花数朵, 正堪相伴病维摩”,想像着自己就是装病的维摩诘,或者是心病中的王维,在一个堆满佛经的房间里,陷落在缭绕的香烟之中,看那氤氲的烟雾绽开成花儿朵朵,一时飞腾,一时破灭。有时候在某个少女的身上捕捉到一点熟悉的感觉,他又会想起《疑雨集》中“心期旧矣合欢新,蔗尾才尝味已珍”的诗句,他不知道这首诗在后来被引进了《红楼梦》的脂批,而那座人间天上的大观园又何尝不就是什刹海旁边明珠的府邸呢?
“飞燕风情疑远近,惊鸿神采乍阴阳。关心正此堪研赏,似较横陈味颇长。”诗里旖旎万端的典故是冬郎早就熟悉了的,第一句脱自《飞燕外传》,第二句脱自《洛神赋》,是的,早就熟悉了。美丽的爱情就像风情万种的飞燕,乍远乍近,若即若离,又像惊鸿一瞥的洛水神女,似要逗留人间,却还转还仙界。似梦似幻,亦真亦假,尤其令人向往,尤其令人怀念,更尤其令人焦灼。美,常常需要足够的距离,但冬郎只想拥抱,紧紧的拥抱。
于是,《疑雨集》中那些令道学先生无比愤怒的香艳的句子,“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也成为了少年冬郎的造梦工厂,以致于让他在多年之后对往事的怀念中写出过“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这样“露骨”的词来,只是长久以来都没有解人罢了。
正文
第三幕 寂寞的十七岁(1)
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