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赛两先生,即民主与科学,既是新文化运动的灵魂与指南,也是新文化运动的出发点与归宿。当陈独秀、当胡适、当《新青年》同人以各自不同的姿势高擎着民主、科学的旗帜,并以民主、科学为武器向着孔教、向着礼法、向着国粹以及旧伦理、旧道德、旧宗教、旧文学、旧政治等领域实行凌厉的批判以阐发常识,启迪民智,这就叫思想启蒙。那么,他们在这伟大的思想启蒙运动中获得回应是什么?
陈独秀在《答辩词》的开头即作了展示:
本志经过三年,发行已满三十册;所说的都是极平常的话,社会上却大惊小怪,八面非难,那旧人物是不用说了,就是咶咶叫的青年学生,也把《新青年》看作一种邪说、怪物、离经叛道的异端,非圣无法的叛逆。
温文儒雅的蔡元培、胡适尚且或被人视为“精神病”,或被人呼为“过激派”,陈独秀则更被称为十恶不赦的异端、叛逆,有骂他为“陈毒兽”的;有诬他主张三无主义的,即无政府、无家庭、无上帝;有传他鼓吹“百善淫为首,万恶孝居先”,从而组织“讨父团”……
我在《文人陈独秀》中有个经小心求证了的“大胆假设”,我考定陈独秀是鲁迅《狂人日记》的精神原型(我认为“狂人”形象有生活原型,有精神原型,后者于创作更重要)。在很多人心目中,陈独秀简直是一个“疯子”,是个“狂人”;中性词是“狂士”、“怪杰”。鲁迅冷眼旁观,将之摄入《狂人日记》,作为永恒的精神塑像。
其实新文化运动看得见的反对派很有限。以小说影射人,大概始起于唐代的牛李党争,用小说反对新文化运动则是前清举人、不懂外文的著名翻译家林纾先生的发明,但他1919年2、3月间写的两篇小说《荆生》《妖梦》却实在不怎么高明,仅能表现他对“鬼中杰出者”校长文绪(蔡元培)、教务长田恒(陈独秀)、副教务长秦二世(胡适)欲“食肉的寝皮”的仇恨而已。《学衡》派中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者》、胡先骕《评〈尝试集〉》的学术份量,却经不起鲁迅一“估”(《估学衡》)。胡适有《题学衡》称之为《学骂》。章士钊出尔反尔地热讽:“今为适之学者……以适之为大帝,绩溪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适文存》中求文章义法,于《尝试集》中求诗歌律令,目无旁鹜,笔不暂停,以至于酿成今日‘的底、他它、吗呢、吧咧’之文变”,“欲进而反退,求文而得野,陷青年于大阱,颓国本于无形,甚矣运动方式之谈,流毒乃是也。”被胡适一声断喝,告诉他,新文化“这个运动不是用意气打得倒的”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章士钊全集》第5卷第213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也就理屈词穷了。……
胡适善于及时总结新文化运动的战果,从1922年3月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到1925年9月的《新文学运动之意义》,到1933年12月的《逼上梁山》,到1935年9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条导言》等。在这些文章中,胡适几乎一律将对手讲得“太差”,不堪一击,旨在鼓舞斗志;因为“五四”后阵线虽多有变化但战火并未真的熄灭,其用心是可以理解的。到五十年代他作“口述自传”与多次“五四演讲”再作这种说法,实有一定“好名”与“自夸”之嫌。他的基调往往误导后世史家,让后世史家以为新文化运动的对手真的“不堪一击”,甚至认为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是作秀式的烈士情结;钱玄同化名王毅轩与刘半农唱“双簧戏”是对假想敌“空中挥拳”;以至把林纾形容为守望传统的可爱老头,说反击林纾是“不宽容”的表现……历史真的很容易在亲历者与后世史家的合谋下走形变味。其实只要看看时至今日,还有一条又黑又粗封建主义的尾巴在我们身边顽强地摇曳着,严重地阻碍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反封建的任务还务重而道远,就不难推想新文化运动的阻力有多大。须知新文化运动的根本任务是反封建主义!
还是鲁迅“写实”些,他说:“主张用白话者,近来似亦日多,但敌亦群起,四面八方攻击者众而应援者则甚少。”鲁迅:《致许寿裳》,《鲁迅书信集》第20页。他虽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但受陈独秀们的感召,终于走出“铁屋”呐喊几声,无非是“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鲁迅:《〈呐喊〉自序》,《鲁迅论文学与艺术》第92页。
新文化运动前驱们的“寂寞”在于对手多是看不见的。如鲁迅《狂人日记》中所描写的,那些“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的人们,布成看不见的战线;而礼教的习惯势力,则像蚊子,像苍蝇,甚至像风,像空气,弥之四周,挥之不去,令前驱真如“空中挥拳”。《狂人日记》杰出处在于不仅揭示了礼教吃人的伟大主题,更揭示了狂人的生存危机,他随时可能被“亲爱的”敌人吃掉。这是狂人的生态环境,也是陈独秀们的生态环境。
这个生态环境,能令世界整体颠倒过来。胡适有云:
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知道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4日)。
“胡说”中的“我们”应改为“他们”,即“这个”活生生的“生态环境”。生活其中的人们不是不肯睁开眼睛,而是被熏得睁不开眼睛;即使艰难地睁开眼睛,也难看清“世间的真实现状”。
试想身居此境不断“空中挥拳”的猛士或前驱们,该何等“寂寞”。终于逮着一个有形的对手如林纾,他们该何等兴奋,尽管他不堪一击;找不着有形的对手,不妨将种种无形的对手的特征搜集起来,扫描出来,做成耙子来打,一则练兵,一则诱敌深入,这就是钱玄同与刘半农合演的“双簧”。说是在射击虚拟的“王敬轩”,却箭箭射在林纾等反对派的心上。即使如此,讲究作战风度的胡适有似当年的子路,很不满意如此战法,他要找一个真实的对手,如林纾弟子张厚载,坐而论剑。钱玄同不满意他“对于千年积腐的旧社会,未免太同他周旋了”,胡适则认为与一个真实的对手论辩,“总比凭空闭户造出一个王敬轩”要有价值。胡适、钱玄同通信,《新青年》第4卷第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