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办学方针的最佳体现。叶曙明说蔡元培的“兼容并包”方针源之于“安那其”(无政府主义)思想;蒋梦麟则说是源于儒家的“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都有一定道理。尽管蔡元培是较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却并不妨碍他对儒家思想中某些成分的“兼容”,而他对儒家或一思想的“兼容”也不会动摇他的“反孔”立场。
梁漱溟没有上过大学,仅凭一篇说佛的妙文被蔡元培看中就执意要请他到北大任教授,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他将切身体会升华到哲理层次来看蔡元培的“兼容并包”,他说:
蔡先生除了他意识到办大学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紧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爱好,极广博的兴趣。意识到此一需要,而后兼容并包,不免是人为的(伪的);天性上喜欢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并包是可学的,出于性情之自然是不可学的。有意兼容并包,不一定兼容并包的了;唯出于真爱好,而后人家乃乐于为他所包容,而后尽管复杂却维系得住。--这方是真器局,真度量。梁漱溟:《纪念蔡元培先生》,《忆往谈旧录》第89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
1915年就进北大哲学门学习的冯友兰,从学生角度将蔡元培长北大的魅力概括为两端:
一个是春风化雨,一个是兼容并包。依我的经验,兼容并包并不算难,春风化雨可真是太难了。春风化雨是从教育者本人的精神境界发出来的作用。
冯氏进而说:“春风化雨”乃不言之教,“不言之教比什么言都有效”。1918年他因一份证明书,直接去找过蔡校长。目睹“蔡先生以校长之尊,不要校长排场,也不摆校长架子。他一个人坐在校长室里,仍然是一介寒儒,书生本色,办事从容不迫,虽在事务之中,而有超乎事务,萧然物外的气象,这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蔡先生在几分钟不但解决了我的问题,也把我引到了这个境界的大门口。”冯友兰:《我所认识的蔡孑民先生》,见陈平原、郑勇编《追忆蔡元培》第168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
梁、冯二位更多着眼于蔡元培的人格魅力,而作为一校之长的蔡元培无疑还有制度层面上的建树,令他治下的北大有章可循。梁漱溟说蔡元培好比汉高祖,不必亲自出征却有群雄与之共图大业。去掉皇权意识,庶几近之。叶曙明说,蔡元培在北大实行的是“虚君共和”制。叶曙明:《重返五四现场》第86页。如果“君”仅比拟为学校最高行政首脑,亦庶几近之。
实行“虚君共和”制,关键在“虚君”,即限制与削弱“君”的权力。蔡元培在北大组织了个“进德会”。“进德会”有戒律:
甲种会员:不嫖、不赌、不娶妾。
乙种会员:于前三戒外,加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二戒。
丙种会员:于前五戒外,又加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三戒。
进德会“不咎既往”,“惟入会以后,于所认定之戒律有犯者,罚之”,“并举纠察员若干人执行之”。
“进德会”不是由蔡元培原创,而是由吴稚晖、李石曾、汪精卫等于1912年率先在上海发起的。蔡元培曾在南洋公学同学会、译学馆校友会提议而未实行,今则“试之于此二千人之社会”。蔡元培解释:“会中戒律,如嫖、赌、娶妾三事,无中外,无新旧,莫不认不德,悬为厉禁,谁曰不然。官吏、议员二戒,在普通社会或以为疑,而大学则当然有此(法科毕业生例外)。”蔡元培:《北大进德会旨趣书》,《北京大学日刊》第49号(1918年1月19日)。
蔡元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1918年5月28日,北大进德会成立,会员461人(其中教员70余人,职员90余人,学生300余人)。陈独秀、李大钊等甲种会员332人,蔡元培等乙种会员105人,丙种会员也有24人。蔡元培以212票、陈独秀152票、章士钊111票、王宠惠81票、沈尹默和刘师培31票被选为进德会评议员;李大钊以61票被选为进德会纠察员。蔡元培为会长。
蔡元培在北大试行此近似宗教组织形式的进德会,旨在扭转老北大腐败空气。但律人者先律己,蔡元培甲种戒律不在话下,因而他自觉充当乙种会员,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他以前清翰林、前民国教育总长的身份来当北大校长,却从不将此“校长”视为官吏,因而他“不要校长排场,也不摆校长架子”,“仍然是一介寒儒,书生本色”,始终未成为“教育官僚”。试问今日域中还能找到这等模样的大学校长么?
有“虚君”的前提,才能实行“共和”。蔡元培时代北大的“共和”制,就是他建立“教授合议制”--教授评议会。
评议会是校内的“立法机构”,地位与“国会”相类似(叶曙明语)。1918年颁布的《国立北京大学评议会规则》规定,评议会的职权范围:甲、各学科之设立与废止;乙、讲座之种类;丙、大学内部规则;丁、关于学生风纪事项;戊、审查大学生成绩及请授学位者之合格与否;己、教育总长及校长咨询事件;庚、凡关于高等教育事项将建议于教育总长者,皆由评议会讨论决定。
评议会是北大首创的。“凡是学校的大事,都得经过评议会”,哲学系教授马叙伦说,“尤其是聘任教授和预算两项。聘任教授有一个聘任委员会,经过委员会审查,评议会通过,校长也无法干涉。教授治校的精神就在这里。表面看来,校长只有‘无为而治’,什么权力好像都被剥削了,但是,北大在连续几年风波动荡里面,能够不被吞没,全靠了他,后来北京师大也仿行。”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生活书店1947年版。
每个学科又设有教授会。所有教员,无论其为研究科、本科、预科的教授、讲师、外国教员,都为会员。本部教授会负责讨论议决关于改善本部教授方法、本部教科书之采择事宜。本部学科之增设及废止、应用书籍及仪器之添置,亦须由本部教授会参与讨论决定。
至于评议会是出于胡适的建议还是沈尹默的建议,或兼而有之,则留待史家另作考证。而在胡适看来评议会能良性运转,还在于“蔡氏法宝”:无为而治,用人不疑。他说:
我与蔡孑民先生共事多年,觉得蔡先生有一种长处……能充分信用他手下的人,每委人一事,他即付以全权,不再过问;遇有困难时,他却挺身负其全责;若有成功,他每啧啧归功于主任的人,然而外人每归功于他老人家。因此,人每乐为之用,又乐为尽力。迹近无为,而实则尽人之才,此是做领袖的绝大本领。胡适:《致罗隆基》(1935年7月26日),《胡适书信集》中册第6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