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胡适认为蒋介石缺乏的恰恰是这一点。纵观历史,又何止蒋介石呢?不过,胡如此达观的说法是1935年的后见之明,当初他对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却持有异议。而轮到陈独秀去开导他:“先生说:‘蔡老先生欲兼收并蓄,宗旨错了。’这话我却不以为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像崔怀庆、辜汤生、刘申叔、黄季刚四位先生,思想虽说是旧一点,但是他们都有专门学问,和那班冒充古文家、剧评家的人不可同日而语。蔡先生对于新旧各派兼收并蓄,很有主义,很有分寸,是尊重讲学自由,是尊重新旧一切正当学术讨论的自由;并不是毫无分寸,将那不正当的猥亵小说、捧角剧评和荒唐鬼怪的扶乩剑侠,毫无常识的丹田术数,都包含在内。……他是对于各种学说,无论新旧都有讨论的自由,不妨碍他们个性的发达;至于融合与否,乃听从客观的自然,并不是在主观上强求他们的融合。我想蔡先生的兼收并蓄的主义,大概总是如此。”陈独秀还认为,今天的保守派,从前也做过革新派(如康有为等);今天的革新派,将来也可能变成保守派。世界进化没有止境,那保守、革新两派的斗争,也便没有止期。革新派对待保守派,当然要大声疾呼,攻击他们的短处,但“若是只望消灭世界上新旧并立的现象,恐怕是不可能的妄想。因为革新派自己,对于将来比他更新的革新派,就要做保守派了;如此新旧递变,以至无穷。”陈独秀:《致胡适》(1919年初),未刊稿;见周天度《蔡元培传》第10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版。陈独秀这些意见,无疑是正确的。
其实保守派的教授也膺服蔡元培。
我们曾感慨,如果没有《新青年》派的教授,北大有何人文精神可言;那么,现在我们又该说,如果没有辜鸿铭、刘师培、黄侃等文化保守主义的教授,北大还能成其为北大么?因为正如陈独秀所说“思想虽说是旧一点,但是他们都有专门的学问”,而现代大学,这里既是思想家的圣地,也是学术家的乐园。蒋梦麟对之曾有过令人神往的描绘:
保守派、维新派和激进派都同样有机会争一日之短长。背后拖着长辫,心理眷恋帝制的老先生与思想激进的新人物并坐讨论,同席笑谑。教室里,座谈会上,社交场合里,到处讨论着知识、文化、家庭、社会关系,和政治制度等等问题。
这情形很像中国先秦时代,或者古希腊苏格拉底和阿里斯多德时代的重演,蔡先生就是中国的老哲人苏格拉底,同时,如果不是全国到处有同情他的人,蔡先生也很可能遭遇苏格拉底同样的命运。蒋梦麟:《西潮·新潮》第121页。
这就是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蔡元培执掌北大不到一年时间,就以他特殊的魄力与魅力融入北大群落、融入北大历史。1917年底北大二十周年校庆之际,北大教授、著名词人吴梅作纪念歌,就在歌颂“先生蔡”,其歌有云:“沧海动风雷,弦涌无妨碍。到如今费多少,桃李培栽。喜此时幸遇先生蔡,从头细揣算,匆匆岁月,已是廿年来。”
十一、蔡元培兼容并包中“倔强的坚持”
但是蔡元培在保守派、维新派和激进派的斗争中,并非没有立场的和稀泥,或一味的“敷衍”。陈独秀准确地说:
一般说来,蔡先生乃是一位无可无不可的老好人;然有时有关大节的事或是他已下决心的事,都很倔强的坚持着,不肯通融,虽然态度还很温和。陈独秀:《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1940年3月24日重庆《中央日报》。
蒋梦麟则说:
先生日常性情温和,如冬日之可爱。无疾言厉色,处事接物,恬澹从容,无论遇达官贵人或引车卖浆之流,态度如一。
发言作文不肯苟同。但一遇大事,则刚强之性立见。
故先生之中庸,是白刃不蹈之中庸,而非无举刺之中庸。蒋梦麟:《西潮·新潮》第308页。
兼容并包各路人才,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惟才是举,而非良莠并包。所以,蔡元培一方面是不拘一格聘请英才,另一方面是辞退不称职的中外教员。
自1917年3月起,北大先后辞退的外籍教员有克德来、燕瑞博、牛兰德、斯华鲁、伦特、纽伦等数人,其中多数为英籍。曾引起一场风波。蔡元培晚年回忆说:
那时候各科都有几个外国教员,都是托中国驻外使馆或外国驻华使馆介绍的,学问未必都好,而来校既久,看了中国教员的阑珊,也跟着阑珊了起来。我们斟酌了一下,辞退几人,都按着合同上的条件办的,有一法国教员要控告我,有一英国教员竟要求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来同我谈判。我不答应,朱尔典出去后,说:“蔡元培是不要做校长了。”我也一笑置之。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
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蔡元培在北大几乎酿造出个“百家争鸣”的局面。蔡元培却是中国近代史反孔教迷信的先驱。1912年任教育总长时,他就在教育部会中提出:“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1916年从欧洲回国不久就发表演说“力斥提倡孔教之妄说”,同年12月26日在信教自由会上发表演说,对康有为等定孔教为国教“深致骇异”。他后来说:“我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主张。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针对说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张文学革命的人,没有不同时主张思想自由的。”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
陈独秀在一信中指出,中国的旧学,只是世界学术中的一部分,而非其全体;儒家孔子,只是中国旧学的一部分,而非全体;经常伦理,只是孔学中的一部分,而非全体。“若要把一部分中的一部分的一部分,定为一尊,尊为道统,并且把全体的全体的全体,都一齐踩在脚下,说都一文不值,说都是异端邪说,像董仲舒那样专制办法,大背讲学自由的神圣,实在是文明进化的大障碍。蔡先生兼收并蓄主义,大约也是不以这种办法为法。”陈独秀:《致胡适》(1919年初),未刊稿,见周天度《蔡元培传》第130页。可是蔡元培与陈独秀在反孔立场上是一致的。
蔡元培主张言文一致,国文“应以实用为主”。“白话是用今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直接的。文言是用古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间接的。间接的传达,写的人与读的人,都要费一番翻译的工夫,这是何苦来?”因而他断言:白话与文言的竞争中,“白话派一定占优胜”。蔡元培:《国文的将来》,《北京大学日刊》1919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