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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五四到彼五四:由启蒙而救亡(11)

五四三人行:一个时代的路标 作者:石钟扬


当局想撇开五四,拿此题做偏锋文章。北大学生立即敏感地洞察当局“利用三五无耻之辈,行此卑劣之手,欲连及‘五四’事件,以兴大狱而残士类。”《晨报》1919年7月31日。这是7月30日“北京大学暑假留京学生全体”致回籍同学的通电。8月1日,北京各界联合会代表往见国务院秘书长时,更告诫政府切勿“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如借此“报复五四以来爱国运动之仇,则舆论沸腾,恐难收拾”。《晨报》1919年8月2日。当局不听,仍提起公诉。8月21日上午10时,所谓鲁士毅等“私设公堂”案在地方审判厅公开审理。北京学联组织了一千多学生“有纪律的旁听”,实则向法院示威。法庭内内外外挤满了旁听的人。京城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刘崇佑义务为学生辩护,他慷慨呈辞:“此辈青年不幸而为中华民国之学生,致欲安分求学而不得,言之实可痛心”;“如果被告人等罪名成立,全国将有万千学生自被拘禁”。《晨报》记者报道:“语至此,满堂欷歔,为之泪下,被告学生(鲁士毅派)中,有一人哭不可抑,法庭竟变成悲剧之舞台,即记者亦为之呜咽不已。”《北大学生案公判旁听记》,《晨报》1919年8月21日。鲁士毅等同学终于8月25日“当庭宣告无罪开释”,《昨日北大学生案判决旁听记》,《晨报》1919年8月26日。而被手执彩旗的同学们簇拥着,凯旋校园。

也许是接受“北大学生案”开庭不利的教训,陈独秀案始终没有开庭审理。而营救陈氏的强大阵势与巴黎和约拒签运动两相激荡。兼有南方政府也对陈独秀伸出援助之手,7月9日,广州军政府总裁之一岑春煊(8月21日被推为主席总裁)致电徐世昌和代总理龚心湛,敦促北洋政府尽快释放陈独秀。徐世昌急于和南方和谈,不愿为此事与南方相冲突。徐世昌毕竟不像屠杀李大钊的武夫张作霖,他没有一意孤行处死陈独秀,而终于9月16日释放了被囚98天的陈独秀。

六、陈独秀的出狱与出京

陈独秀从监狱回到研究室,竟成了《新青年》同人的盛大节日。他们聚宴桃李园,为陈独秀洗尘。胡适、李大钊、刘半农、沈尹默都为之赋诗庆贺。《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11日)几乎成了欢迎陈独秀出狱专号。若是《每周评论》没在半月前被查封当还会热闹些。李大钊《欢迎陈独秀出狱》云:

你今出狱了,

我们很欢喜!

他们的强权和威力,

终究战不胜真理。

什么监狱什么死,

都不能屈服了你;

因为你拥护真理,

所以真理拥护你。

可是你不必感慨,不必叹息,

我们现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时奋起:

好象花草的种子,

被风吹散在遍地。

刘半农的长诗则大气磅礴,且格外欧化,他以独秀中“独”字拉丁化写法的第一个字母“D--!”为题:

朋友!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这种荒唐话,谁要他遗留在世上?

你们听我说:

要有光,应该自己做工,自己造光--

要造太阳的光,不要造萤火的光。

要知道怎样的造光,且看我的朋友

D--!

他造光的方法是怎样?

刘半农的诗不仅形象地阐释了陈独秀精神,“不惜自我牺牲,为人类造光”,更表达了五四新文化人对陈独秀的崇高敬意:“我不拜耶稣经上的‘神’,不拜古印度人的‘晨’,只在黑夜中远远的仰望着你,笑弥弥,亮晶晶!亚门!”可见陈独秀作为五四时代的精神领袖,其地位是何等崇高,其魅力是何等感人。

陈独秀在朋友们的诗情感召下,写下了他平生最长最欧化的一首白话诗:《答半农的<D--!诗》,所答的当然不仅仅是半农。陈独秀似乎不同意刘半农给他那么崇高的评价,他要“告别真神,回到故处”。哪里是他心中的“故处”呢?什么顷间、漫长,不是时间上的重大问题;什么生死与别离,出禁与自由、地狱与优待室,都不是空间上的重大问题了。

重大问题是什么?

仿佛过去的人,现在的人,未来的人,近边的人,远方的人,都同时说道:

在永续不断的时间中,永续常住的空间中,一点一点画上创造的痕迹;

在这些痕迹中,可以指出那是我,那是你,什么是半农,什么是D。

这似是杜威的实验主义“只承认那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导,步步有自动的实验”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胡适文存》第1集第2卷。思想的流露。靠什么去“一点一点画上创造的痕迹”呢?陈氏在诗中是寄怀于基督的博爱与宽恕精神。他称基督为“爱的宗教”,仁爱同尊;而宽恕即“爱你们的敌人,为迫害你们的人祈祷”。

弟兄们!姐妹们!

那里有什么威权?不过几个顽皮的小弟兄弄把戏。

他们一旦成了人,自然会明白,自然向他们戏弄过的人赔礼。

那时我们答道:好兄弟,这算什么,何必客气!

他们虽然糊涂,我们又何尝彻底!

当真彻底地人,只看见可怜的弟兄,不看见恨的仇敌。

提枪杀害弟兄的弟兄,自然大家恨他;

懒惰依靠弟兄的弟兄,自然大家怨他;

抱着祖宗牌向黑暗方向走的弟兄,自然大家气他;

损人利己必要说假话的弟兄,自然大家骂他;

奉劝心地明白的姊妹弟兄们,不要恨他、怨他、气他、骂他;

只要倾出满腔同情的热泪,做他们成人的洗礼。

受过洗礼的弟兄,自然会放下枪,放下祖宗牌,自然会和作工的不说假话的弟兄,一同走向光明里。

这里表露的思想,显然与他《北京市民宣言》中的“惟有直接行动,以图根本之改造”云云南辕北辙,与李大钊、刘半农的诗也不是一个调子。

我相信李大钊、刘半农看了陈氏这奇特的诗篇会充满疑虑:不到一百天的牢狱之灾,怎么会把一个老革命党人关得信起基督教了呢?还是胡适提供了一个解释:“独秀的拘禁期中,没有书报可读,只有本基督教的《旧约》、《新约》全书的官话译本,是不禁止阅读的。他本是一位很富于感情的人,这回读了基督教的圣经,很受了感动。”又说:“大概独秀在那八十多天的拘禁期中,曾经过一度精神上的转变。他独自想过一些问题,使他想到他向来不曾想过的一条路上去,使他感到一种宗教的需要。他出狱之后,就宣传这个新见解,主张要有一个新宗教……抱着这种新宗教热忱的陈独秀,后来逐渐地走进那二十世纪的共产主义新宗教,当然是不难的转变。”《胡适手稿》第9卷(下)第545-550页,台港胡适纪念报1970年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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