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此五四到彼五四:由启蒙而救亡(12)

五四三人行:一个时代的路标 作者:石钟扬


只不过陈氏从基督教到新宗教的转换是否如胡适说的那么“顺溜”,那就很难说了。要么是陈氏再转变了,反正他是多变的;要么他当初真的是按基督教义来设计他新宗教“党义”,而不是那斯大林主义。不管怎样,他把监狱变成实验室则是真真切切的。

陈独秀出狱后仍住在北京,不过没安静几天,到1920年初他又出事了。当时武汉有几所大学请胡适去讲学,而胡适在北京为杜威讲学当翻译,分不开身,于是让陈于1920年1月代他去一趟武汉。陈从武汉刚回北京,就有警察来“拜访”他。胡适《口述自传》中这段很生动:

独秀返京之后正预备写几封请柬,约我和其他几位朋友晤面一叙。谁知正当他在写请帖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位警察。

“陈独秀先生在家吗?”警察问他。

“在家,在家。我就是陈独秀。”

独秀的回答倒使那位警察大吃一惊。他说现在一些反动的报纸曾报导陈独秀昨天还在武汉宣传“无政府主义”;所以警察局派他来看看陈独秀先生是否还在家中。

独秀说,“我是在家中呀!”但是那位警察说,“陈先生,您是刚被保释出狱的。根据法律规定,您如离开北京,您至少要向警察关照一声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独秀说。

“您能不能给我一张名片呢?”

独秀当然唯命是听;那位警察便拿着名片走了。独秀知道大事不好,那位警察一定又会回来找麻烦的。所以他的请帖也就不写了,便偷偷地跑到我的家里来。警察局当然知道陈君和我的关系,所以他在我的家里是躲不住的。因而他又跑到李大钊家里去。

警察不知他逃往何处,只好一连两、三天在他门口巡逻,等他回来。〔陈独秀知道家是回不成了,〕他乃和李大钊一起离开了北京,从此便一去不复返了。

他二人离开北京之后,〔为避免追捕人的跟踪,〕乃故意向北方逃去,躲在离滦州不远的李大钊的老家乐亭县。住了几天之后〔风声渐息〕,他二人乃乘车南下去上海。自此以后陈独秀便与我们北大同人分道扬镳了。他在上海失业,我们乃请他专任《新青年》杂志的编辑。这个“编辑”的职务,便是他唯一的职业了。

在上海陈氏又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那一批是后来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因而自第7期以后,那个以鼓吹“文艺复兴”和“文学革命”〔为宗旨〕的《新青年》杂志,就逐渐变成个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我们在北大之内反而没有个杂志可以发表发表文章了。《胡适自传》第267-268页。

讲述了老朋友的转变,胡适念念不忘的是,从新文化运动的观点来看,一个纯粹的文化运动和文学改良运动,终于不幸地被政治所阻挠而中断了。他的观点,你可以不苟同,但他的描述是客观的。唯有一点失当,那就是《新青年》与陈独秀的生命融为一体,1917年随他而北上,1920年又随他而南下,《新青年》从创刊到终刊,陈独秀始终是主撰、主编,即使失业了,似乎也用不着胡适们“请”他专任《新青年》编辑。一个主宾颠倒的“我们乃请他”,恰见胡适到老都有“好名”之嫌。

李大钊护送陈独秀南下的情节,到高一涵的笔下则有传奇色彩:

当时同李大钊计划:想保护陈独秀出京的安全,万万不能乘坐火车或小汽车出京。李大钊挺身而出,自愿护送陈独秀从公路出走。因李大钊是乐亭人,讲的是北方话,衣着又朴素,很像生意人。就在王星拱家里准备一切。时当阴历年底,正是北京一带生意人往各地收账的时候。于是他两个人雇了一辆骡车,从朝阳门出走南下。陈独秀也装扮起来,头戴毡帽,身穿王星拱家里厨师的一件背心,油迹满衣,光着发亮。陈独秀坐在骡车里面,李大钊跨在车把上。携带几本账簿,印成店家红纸片子。沿途住店一切交涉,都由李大钊出面办理,不要陈独秀张口,恐怕漏出南方人的口音。因此,一路顺利地到了天津,即购买外国船票,让陈独秀坐船前往上海。李大钊回京后,等到陈独秀从上海来信,才向我们报告此行的经过。后来每谈起他两人化装逃走事,人们都对李大钊见义勇为的精神,表示钦佩。高一涵:《李大钊同志护送陈独秀出险》,《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北京:中华出局1979年版。

这是高一涵1963年10月以当事人身份写的《李大钊同志护送陈独秀出险》一文,“当时同李大钊计划”的主语是“我们”,包括他与北大教授王星拱。同样的话题,高一涵早在1927年5月于《李大钊同志略传》中就写到过,不过那时他并没有说自己是参与目前护送陈独秀“计划”的“我们”中的一员。“略传”中李大钊、陈独秀形象却更形象:“守常割去胡须,戴上瓜皮小帽,手攥旱烟袋,盘膝坐车上;独秀着王(星拱)宅厨役油背心,望之俨然两商人也。”高一涵:《李大钊同志略传》,《中央日报》附属《中央副刊》第60号(1927年5月23日)。

对高文中的细节,早有人提出质疑。如李大钊“赶车”的事,董宝瑞说,李大钊虽然自幼在北方农村长大,但他从小主要是读书求学,并没有怎么干过农活,他是不可能会赶车的;特别是赶车走一二百里,那得很熟练的车把式才行(况且“车”从何来)。让李大钊“赶车”,是对李大钊形象的曲解,或曰是扭曲。张耀杰:《历史背后:政学两界的人和事》第79页,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3月版。按,近读《彭述之回忆录》第一卷,知李大钊是“雇一辆老式马车”,将陈独秀送到北京远效的杨家村,再乘列车到天津。李送陈到天津后,陈乘轮船去上海。较高文近情理。

对历史的叙说,宁可信言不美,不可美言不信。大话、戏说历史上的那些事儿,美则美矣,有谁信呢?高一涵非文学出身却抑制不住有“创作”的冲动,以至屡屡被人质疑。

1920年2月12日,陈独秀到达上海。2月14日,他致信吴炳湘:“夏间备承优遇,至以感佩。日前接此间友人电促,前来面商西南大学事宜,匆匆启行,未及报厅,颇觉歉仄,特此专函补陈,希为原宥。事了即行回京,再为面谢,敬请勋安。”京师警察厅档案《陈独秀被捕卷》。此信既存京师警察厅案卷中,说明是让这位曾经回护过自己的安徽同乡于公于私有个交待。陈独秀毕竟是弃保潜逃的。当时南北分裂,陈独秀到了上海,南方政府不过问,北方政府管不着,他即有了生存空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