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地名的背后,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无法为人道的故旧过往。我们沉默着,但我们不平静。
陪父母回了山西。没有见亲友们。来去匆匆,我只是在条件日益简陋的家里写字。
末了的几天,陪他们去了太谷和榆次。
太谷,是妈妈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她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和大学。和她一起走进那个校园,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校;于妈妈,却惊心动魄。1964年的大学生,离开以后没有再回来过。她再三地看,认出只有小树林和外国专家楼还是当年的情景。
太谷的老城,城楼和白塔还在。道路狭窄拥挤,饭馆很破旧,孔祥熙的老宅也荒凉了。父亲叹道,太谷曾经是他们这些乡下少年的城市,那是要走很远才能看上的新奇大都会。而今,黑漆大门、青砖马路都荡然无存了,矗立起来的是各个时代混搭在一起的新旧建筑,看不到一点规划。
妈跟我说,太谷离清徐有 20里地,每周末她都要独自走个来回。途中有一条小河,河水湍急,冬天冰冷刺骨,她胆子小,身体弱,过河的时候被急流冲得要侧身走。可她还是风雨无阻。以至于老了以后,落下腿寒的痼疾。我问她,那为什么还要每周都回去呢?
妈轻轻地说,想我妈啊。
来到妈妈的中学,她向 90年代以后出生的在校生询问,才知道那些在她记忆里鲜活数十年的平房校舍,早已夷为平地。阔气的雕塑,名家的题词,时尚的体育场,砌出省重点的今日模样。
妈妈站在校门外,没再进去。
她告诉我,梦里常常会想起的那些老房子,那些街,现在都不存在了。曾经教过妈妈的老师,在校园里,也成了雕像。妈妈最好的朋友,还在这所大学,留校任教,种种不甘,最后和自己的生活妥协。
记得我们初回太原时,她曾到北京求医,找到妈妈,两个中年的女人搬着小板凳在我们屋后的林子里畅谈了四个小时。那是久别后的唯一一次重逢。那个阿姨说,她是类风湿病,很重,唯一的心愿就是去看看北京。
后来,阿姨从北京回到太谷,病竟好了。这一次,我们就在阿姨终老的所在流连探访,但妈妈却没有去看她。妈在教务处的门口遇到了一个老师,打听了阿姨的近况,知道她很好,就心满意足了。我是多么地理解她呀。不必惊扰。悄悄问省。
其实,太谷还有我们的一位亲人,燕儿姐姐。她是我亲姑姑的女儿。姑姑去世的时候,父亲 12岁。后来历经分家风波,父亲随奶奶去了太原。姑父很快另娶。燕儿姐姐和父亲就这样生分了。我们回到太原时,燕儿姐来看过父亲一次。他们相差12岁,我和姐姐相差近 30岁。
血缘这么近,大家却如此陌生。那次会面,父亲和姐姐说过什么,我几乎毫无印象。燕儿姐姐在新华书店上班。现在也该退休了。去看姐姐吗?父亲摇了摇头。我们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父亲伫立良久。近乡情怯。这话是谁说的啊。
车行太长高速。所有遥远的心理距离被量化成微不足道的路程。清徐7公里,榆次30公里,太谷60公里,祁县80公里,平遥 100公里。这些地名,在外省人心里激荡不起任何涟漪的普通地名,在我们的眼睛里,车窗外,镜子当中,一一掠过。
那些地名的背后,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无法为人道的故旧过往。我们沉默着。但我们不平静。
回到我的太原,我曾经生活过 6年的故乡,很多参照物、路标已经不见了。新的一代在新的市景中巧笑嫣然。那已不是我们熟悉的地方了。其实,舟行岸移,剑落入江心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不能再寻 回来了。刻舟求剑,那只会惘然,无所得。
若我要回乡,就静静地在这心里回想,那就都寻回来了,它们,永远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