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嗅到她发间清淡的花香,飘散在江南春天的雨夜。在那些温暖而漫长的夜,被细雨濡湿的青石板路积了水洼,踏碎了夜行者安静的步履。有许多次,我仿佛看到一丛兰花在黑夜的绝壁间俯仰,盛放,而后,凋零成灰。
然而,我不能对你说起她的容颜。在那个下着雨的阴暗的早晨,我把头探出窗外,窗外是凄清而干净的空气,风里零落了海棠花,浅粉的花瓣被花工的扫帚归成一团胭脂球,柔弱地瑟缩着。我望着远处灰色的山峰,眼前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艳丽清婉的脸,或庄或媚,或妍或素。在那一群皎皎女子中,似乎只是不经意中,我俯身,手指间带起她清芬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悠悠的花香,隐没秦淮河畔脂光粉艳的颜色中,而她翘首的身影,被岁月定格在幽兰馆的朱漆门外,恒久不变。
她,叫马湘兰。
她爱兰,画兰,侍兰,直至生命的尽头,陪在她身边的,也惟有兰。当她祈盼的双眼投向宿命的暗夜时,她或许会明白,这一生,她惟有且恒有的一个姿势,不是那满园的兰,而是等待。
等待,然后,再等待。
锄着草,培着花,就着酒,在微雨的黄昏,或安静的子夜,她等待着。她在等的爱情,等她爱了一生的那个人。她的等待合着兰花的香气,融了满院寒凉的月色,幽香着她一生的命运。
她的爱情不在,她等的人,也始终没来。她在一场江南的春风里等了又等,望了又望,那春风拂过窗台,绕过庭院,最后飘出了她等待的眼眸,只将一个春天寂寞的影子,留在她的笔尖和墨际。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写下这首诗时,他和她,初初相遇。
犹记那日,风色正好,她与他初识。幽兰馆兰叶剪剪,筛下一地明媚的春光。他款款而行,瘦而高的身影契合着兰叶的转折,似一笔最写意的孤竹,峭然挺拔。而他的眼神却是阳光底下的一丛芭蕉雨,点点滴滴,细碎而温暖。
那时的她,还不曾预知他们的故事。她在馆里待客,望着一丛一片的兰花,心里是满满的沉静。馆前车马云集,客来客去,她笑着与他们周旋,说几句文人雅士的词章,品一斛她自斟的糯米酒,而她的眼睛,却始终寂寞,她看着眼前的庭院,院中竹影萧萧,兰花在风里自在摇摆,招惹着春的眉眼。她想,会有人来么?会有人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一些春天的痕迹么?她怅怅地叹气,长长的悠与幽含在口中,仿佛一味薄荷茶,清凉而绵远。
然后,他来了。他坐在她的面前,不端庄,亦不谐趣,普通得如同一枝排笔,置于众人之中。她暗自端详他,不着痕迹地,偶尔一缕眼风。他的样貌有些清秀,却也只是平常。如果,不是眉宇间的一笔书墨气,他与那些俗调的文士,似也没多大差别。虽则他文名甚著,在她眼中,第一眼的他,取或不取,亦是只在其间的罢。
而那时的她,还是花信的年纪,浅淡眉目,霜雪肌肤。他早知她姿色并不出众,一如她颇著的才情与雅调。对着她时,他忽然便没了以往的不妥,只觉通体舒泰,仿佛,她是最熨帖的一件软袍,搭在臂上,披在肩上,穿在身上,都是软软的温暖。
他们闲闲地说着话,窗外是深深浅浅的日光,窗内是远远近近的男女。是从哪一个眼神,抑或哪一句话开始,忽然的,她有些恍惚了起来。她抬头对他微笑,一刹时的感觉,仿佛,天荒地老。他是她的深刻而淡薄的知己,而她,则是与他多年未遇的挚友,他们倾谈的那刻,并非最初的相逢,而是旧人的重遇。
她有些不能明白,明明才是初识,却为何仿佛早已相对千年,共行过长长的路,同观过整整一季的兰香云影。她恍惚地笑,众人在座,她却觉得只与他一人独对,竟然,有一些不能自已。他看她在眼里,心头漾起淡淡的欢喜。虽是初识,她予他的感觉,却与以往那些女子不同。他说不出那样的感觉,只是觉得欢喜。
于是,有些不舍。
临别时,竟是依依。看着他的背影穿过花径,她不由淡忘了以往的孤寂,他带给她阳光与温暖,让她如沐在春天的风里。而他走在她盈盈目光里,亦稍忘了平生的不如意,脸上,竟带着满满的笑意。春风拂来,滟滟地迎上衣袖与裙角,那时,她根本无法预料,那一场春风,不过是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幌子,她将耗尽她的余生,等待这一场春风再度的来临。
窗外天色晦暗,雨丝如绵。我伏在窗边,冥想着她和他一生的错失与重逢。我想,还是不能说王稚登怎样的不好罢。毕竟,他这一生直至郁郁终老,马湘兰都一直是他生命中惟一的香与色,为了她,他终生不曾旁顾,她的名字在他的心心念念间起落,辗转一路的清香。
她终生不嫁,而他,亦一世不娶,不算辜负了罢,虽然不曾执她之手,说到底,也不能说他不爱她,只是,她想要的,他给不了。他自己的孤寂,是不愿再沾染了她的生命的,所以,他读她的诗,领她的情,心知神明,却始终不曾点破。而经年以后,当他终于知道,他不能给她盛名之外的任何东西后,在某个初春的午后,他选择了离开。
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清冷了他的葛衫。他将蓑衣披在肩上,在陇头守一畦春韭,看那青绿直上天边。她在金陵的幽兰馆中独坐,窗外的雨声瑟瑟滴落檐角,院中有馥郁的香气,湿重温润。铺开一张宣纸,她写意自己的心事,兰花以一笔抹就,冰雪精神,清幽姿色。那一刻,她有些想他。始终,他都在她的心里,亦在她的身外。他们在同一方天空下守望,如此良辰,他独对风雨,她亦只有于灯下浅笑,画一幅兰花。
她想,她是知道的吧,这世间种种,到头来,谁不是独守晚风,听一场雨打芭蕉?
只是,她舍不下。
无论他离她多远,她始终惦记着他。若忘记他,便如忘记了她自己。虽然她早已明白,他们的命运已经写就,以他三十七年的春风辞笔,和她二十又四的炫美韶华。他们是注定只得错肩的客,连一夕温情也不能留下。可是,她是真的舍不下他呵。哪怕他避开她,避到另一方天空,与她绝了声息。她,却又如何能够不去看望他,安慰他呢?
是有些委屈的吧,我想。那艄公划下竹篙,渡头边有两三野树,几株春花。她坐在船头,望着渐远的寒山寺,春风掠过她的身边。
她忍不住来看他,一次又一次。她陪他聊天,写字,着棋,观画。她来,他欢喜,甚至感恩。她苦笑,知道他的念头,只是,她不要这些,她不要他如何的富贵显赫,只想他给她一个家,让她的心,有个停靠的地方。
可这些话,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她已经如此俯就他了,若他不给她一点会意的眼神,她也只好独自惘然地坐上渡船,行一程寂寞风雨。
其实,现在想来,这样的他们,是最美的吧。在将及未及的当儿,彼此留了一段距离,足够欣赏,亦足够安慰,应是最完美的爱情吧。常常会想,或许,在她以一生忍受这折磨的间隙,亦会有片刻的享受与欢喜。
韶华便这样虚度了过去。她与他,清淡如水。他在岸边结庐,清贫,衰老。陇上的油菜花开得灿烂,他看着,又仿佛没看。这一生,他空怀大志,一无所用,惟有对她,他是用了一点真心的,这样想时,他便会觉得自己的残忍。他想,他毕竟还是做了一把岁月的快刀,将她最美的光阴,剪成了悲伤的碎片。甚至连一点甜蜜的回忆,都不能留给她。
他不由哭了出来。七十岁的老翁,却哭得像个孩子。在他生日的那天,他执着她的手,涕泗滂沱,不能自已。他们,都老了。老得已经没有力气再相爱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是他误了她,误得那样的狠,那样的深。
他的眼泪湿进她的心底,她心头一酸,又忍住,伸手替他拭泪。那一刻,春风滟滟,温柔地穿过他们执起的手,她有些恍惚,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回头望去,眼前是江南的春夜,月色洒满窗台,温柔而又荒凉。她想,也许真的就只能这样,执子之手,两两相望罢。
回去了,去时有兰花开满庭院,春风袅袅,拂过她不再生动的脸庞,她坐在椅上,紧闭的双眼宛若熟睡在甜美的梦里,久久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