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个时候的皇帝陛下根本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这是一条高速公路,帝国的统治者从来就没有从这个出口出去的筹划。
熟读史书的皇帝和帝国的主政官员们,对历史上由灾荒、饥馑带来的灾民变乱惊恐万状。重农抑商的治国理念大致由此而来。在中国,“商人”一词,自诞生之日就充满了屈辱,在商周交替时期,被推翻了的商朝的遗老遗少们当然财富尽失,而且耕种土地的权力也被剥夺,于是,他们只能靠长途贩运货物,赚取一点微薄利润来生活。于是,这种把粮食与牲口倒来倒去,却并未为社会增加财富的人都是当时社会没人正眼瞧的商代遗民,时人称之“商人”。正因如此,日后数百上千年,中国人一直对“商人”之称是鄙视的。帝王与官僚们自然也未能正眼看商人,对商业行为始终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江山社稷的稳定和秩序这样的头等大事,与黎民百姓的饥饱冷暖息息相关。因而,农桑为本,稻粱为丰,也就成了国家政策的基调。康、雍以来,就有各种政策鼓励垦荒,强调粮食生产,建设水利工程。农桑、河运、漕运为政府之要务。经济作物的种植则得不到政府的支持,矿物开采、手工业更是在被禁之列。视康熙为圣明的乾隆皇帝在主政期间,基本上延续了这一国策。对于由工商业带来的旺盛财富、浮华虚荣,皇帝陛下和他的政府官员们只是乐于享受,而不思扶持。国家财政在农业水利方面的支出越来越大,而在工商业方面则几近于无。与若干财富兴旺的景况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帝国的制度和组织与亚当?斯密所说的“商业系统” ,没有丝毫接近的迹象。
事实上,当时自西而来的工商业文明正在向这个古老的帝国频抛媚眼。英国人开办的东印度公司,长期以来,对扩大与大清帝国的商业贸易,充满了渴望。1750年以后,就多次提出在江浙皖赣一带增开商埠。1755—1756年间,已有少量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在浙江宁波、定海一带活动。乾隆皇帝在接到地方官员的奏报后,立即以海滨重地应防微杜渐为由,传旨闽浙总督严加防范。1757年初,浙江海关新税则出台。皇帝希望通过立法禁绝洋商在东部沿海的经商活动,故而新税则中仅正税一项较广东海关增加一倍还不止。关税大幅提高以后,洋人的商船依然不断地驶来。数月之后,乾隆皇帝突然下达了广州单口通商的谕旨,从今往后,洋商只能到广州这个唯一的对外口岸进行贸易,东部口岸的贸易戛然而止。
海禁在明代已然成例,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赤贫,只向往简朴的农业社会,如有可能他甚至会废除货币和一切商品交易。建南京城墙时,竟可笑到每一块砖都由全国各地农民烧好运到南京,根本就没想到在南京设厂更高效、更经济。即使为后人极力夸耀的郑和下西洋,实际上不过是一次规模浩大的政治游行。这种不为殖民、不为贸易的所谓下西洋除了劳民伤财,实在难以看出还有什么意义所在?至于清代的海禁,虽然另有若干具体原因,然而,皇权、农业秩序、江山稳固等等,与自由放任的工商业势同水火,却是根本所在。乾隆皇帝和他的决策系统尽管也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不为所动。皇权的理性拒绝了这一切。
在此之后,帝国的经济仍然保持了一定的活力,人们依然能够看到前文所述的繁荣景况,而江浙地区尤甚。然而,僵硬的体制之下,这样的活力终究不过昙花一现。风头一过,即成死水一潭。
亚当?斯密所说的“商业系统”,于中国既难形成,大量的财富也就只能在“农业系统”中徘徊。而农业却长期裹足不前,令来到帝国的洋人也不免担忧:
中国人用来脱粒的机器,埃及人现在也在用,只不过后者是用牛来带动机器,前者是用水来带动机器……中国人用来耕地的犁,埃及人现在还在使用,这种工具受到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肯定,认为它是两千年使用的著名工具。
……
中国人是勤劳的,这点无可否认,但是他们付出的劳动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最主要的是他们没有最大地发挥出耕地工具的优势。他们将土地开垦四英寸深,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同一片土地上耕来耕去,埋掉旧的,填上新的,而不去开垦新的土地。试想,即使用最好的犁地工具,他们的骡和马以及老、弱、妇女又如何能长期从事这种艰苦的劳动?
(注:英 约翰 巴罗《中国游记》)
徘徊在如此低效率、高成本的农业系统之内,财富没有了获取更大利益的可能,渐渐地失去了逐利的冲动。大量的财富经过长期消耗,至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