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五十年代以来,以八旗子弟为主干的清帝国军队已显现衰败的迹象。这固然为政治腐败所至,但八旗子弟的堕落同样令人触目惊心。兆惠率领的帝国大军在西北战争中就遇到不少麻烦——粮草断绝导致部队自相残杀,数次陷入重围,对敌手的游击战术束手无策,用灭绝人性的种族屠杀解决战斗,等等。尽管最后取得了胜利,但他们战胜的对手毕竟太弱,无论是综合国力还是人员素质、武器装备,准噶尔汗国都难以与大清帝国相匹配,战而胜之应在情理之中。而在历次的西部战争中,八旗兵已经不是主要的作战力量,取而代之的是由汉人组成的绿营兵。乾隆皇帝亲自出城迎接兆惠时,就已发现,这支凯旋归来的大军中,已经没有多少旗人同胞的面孔。1784年,乾隆皇帝五下江南时,曾在杭州举行过一次阅兵,驻防在当地的八旗兵为皇帝陛下表演马上骑射。令皇帝陛下和他的随从大为惊诧的是,曾经飒爽英姿的八旗子弟,如今几乎箭箭虚发,更有甚者,干脆就从马上坠落下来。再到后来,不要说作战,就是普通的行军,于八旗子弟都是十分困难的事。镇压白莲教起义时,八旗兵团的行军速度,一天超不过四十里。
八旗制度带有明显的原始性质。十七世纪初,女真人开始对外扩张时,世界还处在冷兵器时代,这种半农业半军事的制度遂有了广阔的发挥空间。军事上一连串的胜利,让女真人自以为是地认为,八旗制度是天底下最强大最先进的制度,八旗子弟也不可一世起来。其实,随着满洲人入关,成为堂皇大国的主人,八旗制度则归于陈旧腐朽。此时,顺应潮流着手改变,才是正道。然而,帝国政府反其道而行之,让这种制度原封不动地沿袭下来,并由政府承担八旗的供给。于是,这种制度迅速蜕变,原本还是半农业半军事,如今既不从事生产劳动也无军事训练,八旗子弟遂成为地地道道的休闲大军。在北京城内,数十万旗人饱食终日,不思进取,以出入茶楼、戏院、赌场、妓院为乐,以养花、养鸟、斗鸡、斗蟋蟀为业。其中也有若干旗人从军入伍,但其素质可想而知。此后,“八旗子弟”即成为奢靡、颓废、游手好闲的代名词。直至今日,仍以此为用。
乾隆皇帝主政期间,帝国还少有拥兵自重的记录。但乾隆皇帝却亲眼目睹了八旗军团的衰败。走遍帝国大江南北的乾隆,是否思考过这二者的联系?回望历史,我们却不难发现:正是八旗的衰败,为日后的群雄并起埋下了伏笔。到了下个世纪中叶,内忧和外患一起向大清帝国袭来的时候,八旗子弟已难堪重用,湘、淮等地遂有汉人军事力量相继崛起。利用这些汉人兵团来排忧解难,是帝国统治者唯一的选择。同时,唯恐自家的江山社稷受到威胁,满族统治者们又对这些外族军事力量保持高度的警惕,猜忌、排斥、制约无时不有。这种奇特的政治情势,让那些汉人兵团的统帅们不敢掉以轻心,手中的兵权也就越握越紧。军队领袖们深知,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可以自保,就有与政府讨价还价的资本。于是,大大小小的军阀纷纷拥兵自重。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即便清帝国灭亡之后,数十年间,也不曾间断,成为中国近现代史上难以解开的死结。
八旗军的日渐衰落,以至于最终腐朽衰弱而不堪一击,从中不难看出大清帝国已是每况愈下。几十年后,入关近200年的大清帝国在列强面前比绵羊还要软弱,谁又能否认,这不是盛极而衰的历史必然?。
乾隆在位期间的十八世纪下半叶,西方世界风云激荡。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和革命家们正在致力于政治制度的创新和建设,国家和军队的关系是其中的重要思考之一。这一时期在西方诸国发生的若干事实表明,军队一旦沦为私家武装,国家便无宁日。个人、家族、团体拥有军队之日,便是野心膨胀之时。因此,他们认为,在新的政治制度当中,军队作为国家防卫的武装,不能成为任何个人和团体借以自保的力量,军队必须置于国家之下而独立于政治之外。
充满理性而又不乏激情的北美人,在新大陆上建立了这样的新制度。
1776年,就在乾隆皇帝正忙于调动他的皇家军队,平定大小金川叛乱的时候,7月4日,北美十三洲联席的大陆会议发布了《独立宣言》,宣告脱离殖民统治,成立美利坚合众国。此前一年被大陆会议委任为大陆军总司令的乔治?华盛顿,这时正在波士顿一带整编当地的民兵。因为直到此时,这个仅仅在概念上存在的国家还没有军队,华盛顿受命在极短的时间内组建一支为国家独立而战的军队。华盛顿率领这支新组建的军队,经过八年的浴血奋战,终于把和他们同文同种的殖民者赶下了大海。战争结束以后,华盛顿对这些战功赫赫、九死一生的将士们说,国家希望他们能回家,国家没有恶意,但国家没有钱。国家过去需要他们成为英勇的战士,而现在需要他们学做一名好公民。华盛顿将战时授予自己的权力归还国家之后,也和自己的士兵一样,开始“学做一个好公民。”他把军中行装打成包裹,托人送回故乡,然后,轻松地吹着口哨,沿波托玛克河,回到阔别多年的蒙梵侬农庄。浴血多年的美国大兵们,望着将军在朝阳中离去的背影,也一言不发地各自离去。
“国家绝不允许用武力来管理”,是第一代美国人为后世贡献的最杰出的思想之一。华盛顿们最初对军队的定位,如同在新生美国的政治肌体上种下了疫苗一般,有效地避免了由军事力量带来的各种政治凶险。
美国先贤们所做的这一切,在“朕即国家”的皇权体制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朕”的位置需要皇家军队的强力保护。既然如此,把美国人处理国家与军队的做法与大清帝国相比较,就无太大的意义。但是,十八世纪下半叶,是整个世界的大变革时代。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八旗的衰败为大清帝国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变革契机,而乾隆皇帝和他的政府官员们却在良机面前碌碌无为。其中的原因,似乎可以从美国人的所作所为中反向地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