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鸿雁记·烟雨长安——卫子夫的素年锦时(4)

初见人间芙蓉色 作者:周语


     
  
  君不见,妾泪盈,如雨,白似梨花三月雪。
  
  君不闻,妾断肠,如鸣,烈似轰顶六月雷。
  
  从那夜后,他再也没有来过长乐宫。后宫丽人数千,鬓香脂粉堆似云烟,受宠的永远是貌美如花的新妃。我只是不断地听说,今天是伊夫人,明天是邢夫人,后天是……连云阳宫与我长乐宫持平的钩弋夫人,寝宫门上都挂着皇上亲手书写的牌匾“尧母门”……
  
  红颜尽老,君恩情断。他拥着娇香暖玉,何曾想过长乐宫中的冷寒?他面对着欢歌燕舞,我站在殿外的玉阶上,品尝着天阶夜色凉如水,空垂珠泪盈盈。只期望,今宵别梦寒。
  
  刘彻又要南行狩猎,带了新召进的牡丹夫人,而身为皇后的我,只是目送南行的戎兵、车马,挂着猎猎皇旗的锦幡徐徐开进。原来秋天的长安城,是如此清冷?
  
  宫廷中,尔虞我诈,如斯平常。皇上误信谗言大搞巫蛊。他任用江充肆无忌惮去“掘蛊”,搞得满朝腥风血雨,人心惶惶。我冷冷地看着这场拙劣的皇室闹剧,却无能为力,只是没想到,这场巫蛊竟然祸及到了我的两个女儿。
  
  我不顾皇后的尊严跪在甘泉宫前的甬道上,泪水盈满睫不断地磕头。头上的后冠、珠钗落了下来,我不管,跪了一天一夜,得到的是一句:“皇后还是请回吧。”预知的结局。我含泪而笑,抬起浓妆的脸,微肿的额头,向临驾于天下的那个人,微微颌首,频频低眉,回去?出身贫贱的歌姬卫子夫荣享富贵四十余年,是应该回去了。
  
  征和二年(前91)秋,我的次女阳石和小女诸邑,被定为巫蛊罪处死。受刑的那天,满树花飞,不胜悲。我没有去送她们,望着残阳如血的黄昏,灰色的阴影掠过,我静静躺地在雕花椅上,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随她们而去。料所不及的是,那一天来得那么快。鲜血,已经悄然蔓延到了我的脚下。
  
  连向来温良敦厚的据儿也忍不住了,他哭着向我请求后,遂矫诏起兵来抵抗江充。
  
  据儿,我可怜的据儿,一向安分守礼、拘谨文弱的他,居然不顾“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的礼教,用拿惯了墨笔的手指,颤微微地举起刀,向他一直敬重的父皇挑战。
  
  绵羊在危机时,也会挺直犄角来捍卫自己的家园。望着据儿离去的背影,我无力瘫在卧凤塌之上。此刻深深地知道,危机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已渐渐笼罩住长乐宫。
  
  “皇后娘娘,大,大,大事不好了,太子,他,他杀了江充大人。”宫女惶恐地跪在我塌前,噤若寒蝉地说道。我虚弱地睁开了眼睛,勉强地挥了挥手,让宫女退下。泪瞬间流了下来。宫廊里脚步交纵错乱,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惊慌失措。
  
  侍卫禀报打探来消息:皇上龙颜大怒,已经下昭派丞相刘屈牦讨伐太子。太子现在外逃行踪不明。听到这里时,心里绞痛深深浅浅,聚于眉底,只觉得人影重重压过来,双眸溘然模糊,孱弱的身体一时不稳,向后倒去。
  
  柳叶双眉久不扫,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乱插珠钗慰寂寥。
  
  半盏残灯,一枕孤泪,是谁在寂寂的深宫中轻轻叹息?曾经的荣华化作尘土;曾经那般地辉煌,艳冠群芳,可以在皇位之上俯视群臣;曾经万千宠爱,来似潮水汹涌,纷纷扰扰散若云烟飘逝。
  
  我曾经是全天下艳羡的女子,民谣里也唱到:“卫子夫独霸天下。”只是,在这样一个天纵英才刚愎自用的帝王面前,浮华过眼锦绣成灰,没有什么永恒的富贵。一滴泪水,划过我苍老的脸庞,是一朵花最后的生命。
  
  “千缕怨,一腔痴,还君明珠双泪垂。愿如鸳鸯比翼飞,问君归不归?”为什么新人笑的时候,我在哭?我只不过想要一个,此生只为我描眉、长相厮守的相公,如此而已。
  
  帘外夜色阑珊,殿内几盏宫灯疏影投下,在暗夜里点缀着清冷的宫闺。玉炉中的檀香幽幽燃烧,一缕孤烟缭绕开来,只一刹那,便被风吹散无形,苍茫得不留一点痕迹。想到自己也不过如此,往事思悠悠,恨悠悠,即是过眼云烟,断梗飘蓬。
  
  日日独立长乐宫中,夜夜等待一人,口中喃喃道来:
  
  深宫内苑,情几何,恨几何?
  
  独守流年,难消磨!难消磨!
  
  惆怅碎梦离离,奈何!奈何!
  
  若笑痴人万道,罢!罢!罢!
  
  红尘青史中,成与败,生与死,谁又能说得清?封锁韶华的后宫中,轮回的总是胭脂泪痕和哀怨凄楚。孤寂的爱情就如眼前这条白绫,随风飘荡,没有归依。华魅的色彩最后,却是斑斑清痕残存。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最后一次,我穿上了初见他的那件白舞裙,对着铜镜,细细描画弯眉,妆容在我衰老的脸上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抹去了再画,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碳笔折断。
  
  恍然,我轻声淡笑,将死之人,何必执着于此?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四十多年里,阅透了繁华,饮尽了沧桑,寂寞了深闺,望断了来路。人何处?柔肠一寸,徒留了愁恨千缕。情何在?梦遥千里,怠慢了深爱无数。一切的一切就当做一场梦也好,陌陌红尘,本就是浮生如梦。
  
  谴走所有的宫女太监,我立在空无一人的长乐宫,许久,许久……未安,静灭。抛起三尺白绫挂梁,似乎是我当日的水袖,凌空一飞惊艳于世,透过红尘画上最后的一个圆,踮起脚尖套入白绫时,仿佛听见耳边温柔的呼唤“子夫,子夫,朕愿一生为你梳妆描眉……”一切情缘徘徊于胸前,悠然回荡,悱恻幻泪。
  
  踢开板凳,慢慢地,我觉得我飞了起来,长乐宫,未央宫,一切宫殿渐渐变得模糊,我微微的只留下一抹笑,一抹坚强,因为已经了无牵挂……
  
  【后记】
  
  汉武帝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长安西郊城外,一座孤零零的坟在风雪中呜咽,墓碑上写道:思后卫子夫之墓。纸钱在野地里翻飞着,白花花散了一天一地……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