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凝
喜爱一个作家的作品,是不能不读他的自传的。每当我读过那些大家的自传后,就如同跟随着他们的人生重新跋涉了一遍,接着很可能再去重读他们的小说或诗。于是一种崭新的享受开始了,在这崭新阅读的途中,总会有新的美景突现,遥远而又亲近,陌生而又熟稔——是因为你了解并理解着他们作品之外的奇异人生所致吧。读许金龙先生最新译作《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即是这样的心情。
这是一部以对话形式展开的作家自传,大江健三郎面对采访者,坦然尽述50年作家生涯。他的讲述缜密而细腻,深邃而质朴。你甚至能够听得见他平缓却并不滞重的语调,这使我不断想起和大江健三郎先生两次印象深刻的见面。
第一次是在2000年初秋,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为应邀来访的大江先生举办作品研讨会,我和数位作家同行被邀请参会。那时我刚从俄罗斯旅行回来,旅途中阅读的惟一一本小说即是大江先生的《燃烧的绿树》。还记得那天研讨会的气氛庄重、朴素,热烈。大江先生身着典雅、内敛的黑色正装,安静地坐在那里,倾听中国同行对他作品的评价,神情专注而谦逊,还有些许拘谨。当时,正是这些许的拘谨打动了我,我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位真正的文学大师不事表演的心灵本色。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大江先生婉拒研讨会设午宴,他建议与会者以盒饭为午餐,说这样既简朴又节约时间。于是我们每人都拿到了一个盒饭。写作几十年,我也算参加过一些研讨会,似乎极少经历过盒饭午餐。
第二次和大江先生见面是2006年10月,我应邀同中国社科院代表团一道,赴东京参加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成立50周年纪念活动。在东京会馆的纪念酒会结束后,大江先生特别邀请代表团一行有半小时恳谈。那天的大江先生仍然是典雅的黑色正装,他比六年前更多了些温和,而且健谈。我们围坐在酒店一隅的一张长方桌边,细心的大江先生还专为大家叫了茶和点心。那天的恳谈,大江先生说起了少年时受母亲的影响阅读鲁迅的小说,说起对鲁迅先生的敬仰。“孔乙己”“咸亨酒店”这些名字从小他便熟知。当说到有一次母亲很自豪地告诉他,你父亲会写三种茴香豆的“茴”字时,大江先生笑起来。那一瞬间他的笑既开心又天真。他还讲起对钱钟书先生的尊敬,对莫言作品的尤其喜爱。然后大江先生把目光转向我说,“我们的两次见面,你给我的印象是年轻,勇敢。中国的女作家是不是都很勇敢呢——敢于向年长者发问。”和大江先生的年龄相比,我是年轻的。说到勇敢,我想起在六年前的那次研讨会上,会前我和一位文坛前辈的悄声对话一定让大江先生感到有趣,我惊异于他敏锐的观察力。但让我更加感动的,是大江先生对当代中国作家的美好情感和热切期望。我曾不只一次听说,大江先生会在合适的时候亲自率日本的优秀青年作家访问中国,他期待日本的青年作家和中国的青年作家在中国或日本一道旅行,能有更多时间更深入地在旅行中交流文学,畅谈人生。这样的话题使大江先生很兴奋,当谈及这些时,他一扫我在六年前见到的拘谨,他的神情呈现出年轻人的清新和热烈,原本半个小时的恳谈延长至一个小时。就在这时,我仿佛看到了眼前有一棵“燃烧的绿树”。后来,当我阅读大江先生这部自传时,那种既沉静又燃烧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
这是一场阅读的盛宴。魅力来自给人的心灵以垂直打击的思想的力量,来自作家对语言和想象力不败的激情与敏感,来自作家既谦逊又自信的对文学永不满足的追问,来自作家精神深处极度绝望中的壮丽希望。生于日本四国森林的大江健三郎,通过他的文学生涯和他的鲜明人生,以穿越时空的刚健而又轻灵的笔触,以彻底的自由检讨的姿态,以对日本、对亚洲、对世界、对人类永不疲倦的严厉的审视与希冀,把他人生中明亮的忧伤,苍凉的善意、克制的温暖和文学中积极的美德呈现给读者。我从中望见了语言的森林,精神的森林,人生的森林。这森林静谧幽深,辽远阔大,丰沛、隐秘的地下水浸润其间,使森林朝气不衰;使绿树能够燃烧,而火焰却让绿树枝叶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