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深度介入社会现实,奋不顾身地以生命致力于呼唤世界和平的作家,一位在小说艺术上对自己极为苛刻的、在技艺上决不退让的作家,一位用小说的方式,却把诗的沉静的又是荆棘般的锐利植入读者心中的作家。小说何以成为小说?想象力何以诞生,又究竟源自哪里?“神话素”如何在心里养育?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追逐到语言的圣性、魅惑、语言的神秘之光?何为大江小说中重要资产的构造?以及作家本人被村子和东京撕裂的人生悲欢的新奇,他的以全部作品和整个人生作赌注,追究战后五十年以来日本的虚与实的不退让之意志……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大江先生在自述中对那些影响了他文学和人生的哲人、学者、作家的由衷敬意。他不仅坦言“作家的实际生活从古典文学里得到了鼓励和救济”,更是谦虚地把自己的长篇小说写作称为训练长篇小说的写作。当我读到大江先生40多年来,每天夜里都要为残疾儿子光裹好毛毯才入睡时,不禁生出和采访者同样的感慨:大江先生的小说是不可思议的,大江先生的人生同样不可思议。大江先生实在是拥有特殊意志的人,而赋予这特殊意志之力量的人,正是他的残疾长子——光。在日本交响乐团纪念莫扎特诞生250周年的“安魂曲”演奏会上,大江先生应邀赠诗一首:
“我无法从头再活一遍,
可是我们却能够从头再活一遍。”
也许这就是一个作家独有的对“活”和“生”的“奢侈”见解吧,这是文学和儿子光给予大江先生的悲怆而又强韧的奢侈。这时我还听见了大江先生在他的小说中,借对一位即将分娩的女性的敬慕表达出的对人类未来的新期待:“我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倾听那里正无言讲述着的内容,倾听着用既非英语亦非日语,大概是为‘新地球’而准备的那种宇宙语言朗诵的叶芝的那些诗行……我感觉你将产下比最新之人更新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新的人。”在此,我不能不把这些句子看作是对未来无限明丽而又昂扬的祝福,是文学新景象和伦理想象力的新憧憬。
此刻我也正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倾听大江先生的自述。当我在大江先生的书中看见森林和绿树之后,更知晓了倾听的要紧。仅有“看见”是不够的,你必须有能力倾听才有可能抵达一座森林隐秘的深部。
大江先生在自述中言及少年时,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被赋予一种特别的身份:那时村里正流行踩高跷,他被优先请去踩高跷。那是一副非常高的高跷,踩在上面能看到家里二楼的窗子。人在高跷上那突然变形的行走,突然视野的开阔,村子里的景观突然的变样,使敏感的少年大江突然获得了一种奇异的高度。
此时我仿佛看见少年的大江有些别扭地踩在高跷上,孤独,倔强,紧张,勇敢。他起步并受惠于森林,而最终,他站在了森林之上。
那其实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大江先生以他创造的文学的和精神的高度,以他无可比拟的厚度和重量荣耀了日本现代文学,使之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同时他的形象已经超越了他的民族,成为整个人类文化财富的一部分。而时光的流逝,将使大江健三郎文学的内在价值和他对社会发言的历史意义得到愈加丰满的凸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