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连波时常在精神恍惚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呢喃絮语,他当时并不能理解,也不懂得,可是现在他懂了,当一个人的爱都给了某个人,就再也给不了别人。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把那段过往从心里剥离出去,剥得鲜血淋漓,仍是徒劳,他爱着的那个人一直就在他的心里,血肉相连,所以他剥离不了。
此刻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的桂花树愈发的寒香袭人,连波伫立在院中央,仰望天空,看着墨黑天幕上闪闪的星光,泪水自心底渗了出来。
朝夕,他不能不想到她……
她该是多么恨他,才把自己藏进人海里,他今生只怕都见不到她了。他是那么爱她,连他自己都不信会毁了自己最珍爱的她,可他还是那么做了。他两次抛下她,那么狠心那么决然,她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他想念她啊,挖空心思地想,搜肠刮肚地想,拼命把那些碎了的记忆一点点地拼起来,结果拼出来的记忆已经面目全非,他认不出她,她也不认得他,两个人就那么相距着站在记忆的时空里,彼此张望,彼此怀疑,然后漠然地转身离去。他经常梦到那样的梦境,朝夕在一片迷雾中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是那么纤瘦,默默地消失在雾中,任凭他怎么呼喊,怎么靠近,他就是到不了她的身边。
这就是他和她的宿命。此生他们都只能隔岸相望,他到不了她的岸,她也来不了他这边。于是他们只能是把自己站成了岸……
连波使劲捶着树干,心里千万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好像这么唤着她,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一样。天上冷冷的星光照在院子里,寒风刮着地上的枯叶飞旋地打着转,就如同他的命运,从来就身不由己。今生来世,他还可以见到她吗?
早上醒来的时候,连波发现军部的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了。他以为他们是来送他去机场的,忙说:“你们不用送了,我自己去。”
“不是的,我们是来给您送份东西的。”为首的军官是老爷子的秘书小刘,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首长要我务必交给您的,说是昨天就想给你,忘了。这不一大早我就过来了,请您收下。”
“这是什么?”连波疑惑着接过文件袋,拆开来看。
刘秘书说:“听首长说,这是从匈牙利大使馆转过来的,说是您海外有亲戚在找您,费了很多周折,才找到您……”
“海外亲戚?”连波一脸茫然,“我没有海外亲戚啊,是不是搞错了?”说着从文件袋里掏出文件……全是英文原件,附着各个机构的中文批示,一路从匈牙利批到首都,再批到他原来住的老家,再然后到聿市……
“首长这次叫您过来,就是要把这个交给您的,希望你尽快去北京跟您的这个亲戚会面,从时间上推算,您的亲戚应该已经回国了,因为大使馆的人说,您亲戚在匈牙利那边得知您的下落后,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回国了。首长很高兴,说要好好安排你们见面,您要是同意,我们这就护送您去北京……首长,首长他身体不大好,本来是要亲自送您的,昨晚不知道为什么,又进了医院……”
连波本来在看文件,这才抬起眼:“进了医院?”
“是的,凌晨送过去的,您不去看看吗?”刘秘书迟疑着,欲言又止,“首长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多病情我们都是瞒着他的。特别是他的心脏病,非常严重,我们一直没敢跟他说……”
“……”
樊世荣的病房在医院南楼顶层的最里边,过厅整面墙都是落地大窗,窗外花园中的树木一览无余,大部分树叶都黄了,秋的缤纷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大理石的地板光亮可鉴,照得出人影来,走廊两边摆着大盆的绿色植物,显得生机勃勃。病房是个套间,布置得非常舒适,地上铺着素雅的地毯,沙发电视一应俱全,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苏打水的味道,根本就感觉不到是在医院里。
只不过一夜未见,樊世荣就苍老了十岁都不止,躺在病床上显得非常虚弱,还插着氧气管子。看到连波进来,竟然还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到底是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比我亲生的儿子孝顺多了……”
连波手里还拿着那份文件,站在老爷子床边,没有搭话,像是在走神,“首长,这份文件到您这有多久了,怎么才给我?”
“我给你打了电话,要你过来,你不是一直不肯来嘛,怎么了?”樊世荣打量着神色恍惚的连波,蹙起眉头,“出什么事了吗?”
连波若有所思地叹口气:“原来,我还有亲人。”
“嗯,我听说了,是你海外的一个叔叔来找你了吧,他‘文革’前去的海外,真不容易,居然还找到你了。”
“我跟他通了电话,他要我去北京见他。”
“那你去吧,我给你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