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的甚屁!破地?那是你爷我爹用血汗一滴一滴换下的。”
每到这时德成就哑了口。他默默地望着老爹,见他衰老的小眼睛像黑夜中一根火炭一样发出的光束,就感到在这个已衰老得皮肤松弛、四肢无力的老汉身上,还潜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就来自土地,来自那绵延不断的泥土深处神秘而让人沉醉的腥香。德成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苍白和没有根基。他亲切而陌生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人,贪婪而又伤感地嗅着从他衰老的肺腑中所散发出的郁烈的腐臭。他无话可说,只是长久地渴望着抚摩老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但他不能抚摩,他知道这双曾将自己亲哥哥砸得脑浆流满一炕的手,正在顽固地、有力地制造着又一次死亡。德成默默地吩咐几个目光呆滞、肌肉发达的长工悉心照顾好老东家,自己独自伤感又忧心忡忡地返回了他省城里房高院阔的寓所。
没有过多久,这一死亡就真正地降临了。
一个没风没月也没有任何星光的腊月的冬夜,年近六旬的老财东齐仁仁正躺在烧得烫肉的炕上,做着回忆经历般沉重而血腥的噩梦时,一伙十几个蒙面土匪在一团漆黑中翻墙进了他家的土院。他们肆无忌惮地粗声吆喝着,尖利的枪声划破了深夜的沉寂。整个齐村的村人立即从梦中惊醒。他们相互惊恐地在被窝中交换一下眼色后,又悄悄地吹熄了油灯。牛马猪羊和鸡鸭们扑飞腾动,嘶鸣和尖叫声让人感到亢奋而又热烈。睡在财东家厢房里的三个伙计还没等土匪吩咐,就打开后门一溜烟跑了。他们目光惊恐,于慌乱的跑动中甩出一串串浑浊而响亮的屁声,这使蒙面的土匪们发出了愉快而粗鲁的大笑。
老仁仁被土匪们像杀猪一样吊在院后的老槐树上时,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粗布衬衣。他仍然保持着异常的镇静,像刚刚睡醒一样用惺忪的目光打量着土匪们露在蒙面布上方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静而有几份疑惑,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盼望已久的东西。凶悍的土匪头子手拿马鞭站在树下,对这个精瘦的老男人眼睛中的神情感到大惑不解。
“不想受罪,说话就利索点。你家的金银玉器藏在哪里?”
仁仁没有说话。他望着被一只火把的衰光照得高大而朦胧不清的匪首,喉咙里忽然发出一串让人闻之浑身发冷的暗笑。他在夜色中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阔大的院子,想着村外自己的连顷良田和早已掘地深埋的金银细软,觉得自己如同身置肥沃的泥土一样感到温暖和厚实。树下围成一圈、手持刀枪和火把的土匪们,让他感到像一群孩子般幼稚可笑。老财东完全进入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境界,双臂反吊的撕裂感和一下又一下鞭挞在他肉体上制造的痛楚,早已经被心灵的安详所淹没。他听到土匪和自家鸡狗猪羊所发出浮躁的嚎叫,从喧嚣之中迷醉地感受着一种原始而神圣的静谧。
土匪们被老财东的轻蔑深深激怒了。匪首嗷嗷地几声怪叫,手下一名肥硕粗壮的年轻土匪便应声而出,将一把蘸满清油的扫帚放到了仁仁的身下。匪首恶狠狠地一连问了几遍“你到底要钱还是要命”,却见精瘦的老财东仍一脸高古之态,丝毫没有半点合作的意思,便气急败坏地用火把点燃了油扫帚。刹那间,一团明亮而浑浊的火球照亮了大半个齐村。蜷缩在土厩中的牲口们眼睛中被照出许许多多的愤怒、亢奋和伤感。
土匪们“哄”地散开,闯入财东家的每一个房间,装粮的装粮,灌油的灌油,疯狂地搜寻着每一件值钱的东西。他们在油扫帚所发出的巨大光明中,一面嗅着令人刺激的人肉的焦糊味道,一面嘴里发出类似呻吟般的兴奋尖叫。
老财东齐仁仁在烈火中怒目圆睁。巨大的火舌舔着他的皮肤,所到之处,毛发像遇水的棉花糖一般纷纷熔化。他那双聚神的小眼睛,此刻已被烧光了眉毛和睫毛,像两个光秃秃的伤口一样翻裂着。老仁仁听见竹竿在火焰中“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嗅见自己皮肉所散发出来的焦糊的恶臭,嘴里终于发出类似婴儿诞生般含混而饱含原始情感的喃喃自语:“报应!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