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知道个甚!”治才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根本就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等那些生人把屋子打扫好安顿下来,工作队的头儿到堂屋来看瘸二。他进门后刚满脸堆笑地叫了两声“老哥”,瘸二就黑了脸,一句话不说地趿拉着布鞋出门而去,并把大门甩得山响。
梁宏志讪讪地走回厢房,坐在土炕上抽了几口闷烟,自言自语般地说:“这个村子有点怪哩。”
瘸二从家里出来,觉得没脸和村人说话,就独自一瘸一拐地到田野里转悠去了。他踏着麦苗和泥土松软的身体,嗅着满地飘扬的马粪牛粪的气味,自己这一辈子的所有经历都浮现在眼前。想到自己那头死去的骡子和不孝顺的败家儿子,黑血就一股一股地往瘸二的头上涌。
已经是黄昏时分。一轮巨大血红的夕阳正慢慢地从地平线上沉下去,像是陷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大地上一片金红。瘸二望着已渐渐看不真切的土街的轮廓,仍不屈又无奈地在田野上孤独地转着圈子。直到一群暮归的乌鸦惊叫着从头顶上飞过去,他才闷头闷脑地朝家里走去。
11
冬天的太阳像一枚干涩的果子,呈现出没有光泽的暗黄色。没有呼啸而过的寒风,一切都像死亡了一样无声无息。枯黄的大地上空飘坠着一大团一大团沉重的冬云,像用细线悬在那里一样纹丝不动。土街没有表现出外界那种轰轰烈烈的新时代到来的亢奋。老汉们依旧坐在门楼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衣缝里爬得密密麻麻的虱子。猪羊鸡鸭们仍不分白天黑夜地呆立在土堆中,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在冥想心事。掌才家的大辕马车仍不时“咣当咣当”地从街当中穿过。那头高脚牲口有时一声嘶鸣,更让人觉得布满土楼土院的土街像是一座神秘肃穆、鬼怪漫游的古旧城堡。
土改工作队踏踏实实地住下来了。他们在瘸二老汉的小院中又是唱歌又是开会,整天脸上带着不知疲倦的笑容。瘸二整个冬天又犯了头疼病,成天只能躺在炕上哼唧。梁宏志起先到堂屋去看他时,瘸二脸色难看,不是“呸呸”地往地上吐痰,就是故意惊天动地地剧烈咳嗽。后来去的次数多了,瘸二也渐渐乐意用被子支起半个身子,眯缝着眼睛听梁宏志聊些听上去古怪难懂的话。其间工作队回过两次设在绛帐镇的区政府,梁宏志还特意搞了些中药带回来给瘸二熬着喝。瘸二看到自己的儿子成天和工作队一帮外姓人疯疯癫癫,而人家工作队梁队长亲自在炕下烟熏火燎地给自己熬药,渐渐心里也就热火起来,两个人呱啦呱啦一说就是半个晚上。
“瘸哥!政府马上就要给农民定成分了。我看你家的情况,算得上是个贫农哩。”梁宏志一边抽烟,一边喜滋滋地看着瘸二的小眼睛。
“贫农?我们家原来家业不小哩。我爹死时留下了二十亩平地,可惜这几年为供我家那个杂种念书,渐渐都倒腾出去了。”瘸二显出一种忿忿不平的神色,喉咙里又咕咕咕地叫了起来。略停片刻,他忽然一把抓住梁宏志的大手,言语恳切地说:“梁-----梁同志,求你把我家划成富农吧。我家原来真的不是个穷人家,日子好过着哩。”
“划成富农?你是说你想当富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