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23)

土街 作者:亦夫


“真个?现在人穷倒是个光彩事了?”

“那还有假?等有空让你家治才给你说道说道。这娃精着哩,日后搞土改准是个积极分子。等成立了互助组、生产队,说不定会选他做队长哩。老哥啊,看来以后你得让儿子给你换换血了。”

瘸二讪讪地哑了口。屋子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瘸二婆姨正念经一样呆坐炕角打着瞌睡。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如恶鬼一样阴森吓人。

“换换血?”瘸二心里也没有了头绪,同时浑身泛起一阵冰凉的感觉。他怔了半天,望着梁宏志道:“梁同志,那你就和俺家治才商量着办吧。反正娶不娶媳妇是他的事,我心里烦乱着哩。”

“老哥。这可不是商量的事。到时候要按土地面积、房屋、农具、牲口的多少,该定什么成分就定什么成分。”

“那掌才家能定地主还是富农?他家还有大辕马车哩。”

“就是村东那个横眉竖目的倔老汉?不管最后定成啥成分,但我敢说按政策下来,有他瞧的。”

这时,院子里的公鸡叫起头遍来,黑狗也咴咴地叫了两声。

梁宏志磕了磕烟灰站起身来,说了声“老哥你睡吧”,然后下炕穿鞋,掩上门回了西偏厦。瘸二推推女人将她唤醒,两人脱衣钻进了被窝,他还是愣愣地不太明白。“看来他掌才家的运数到了,说不定会像齐村的老毒毒一样招祸哩。”他有点得意地想。可是把自家划成贫农,瘸二总觉得脸上燥热,低人一等,心里灰溜溜地提不起精神。

“这狗日的世道还真是要变了。”他嘟囔了一声,“噗嗤”一下吹熄了油灯,贴着女人那身松垮疲塌、毫无弹性的肉睡了。

这时他听见治才打着哈欠出来撒尿,长长的一泡尿水射在瓦盆里,像下雨般发出一片悦耳的滴答声。瘸二就在这片声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屋外一片秋雨泥泞,自己的头里像是被剜了肉一样剧烈地疼了起来。

今年这个冬季,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季都漫长。土街的村人们对于解放、土改、新社会等新鲜古怪的词句,在面色疑惑地议论闹吵了一阵后,都渐渐变得习惯起来。他们平静地听从梁宏志的召唤,时不时聚集起来听他讲点时事与政策。除此之外,他们依旧在烧得烫肉的土炕上无忧无虑地鼾声大作,依旧到田里察看麦苗的长势,依旧憧憬着夏天里金浪翻滚的情形。冬云仍挂满十月的天空,北山畔上一片残雪在疲倦的阳光下像烂棉花一样粉散无形。鸟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无聊地跳来跳去。微风把它们肮脏的羽毛翻卷起来,露出粉红瘦弱的肉身。鸟儿们的叫声细弱粘软,像患了喉炎的小猫。

十一月八日,齐村以北的天度镇逢集。闲得心里长毛的村人们纷纷上路,蓬头垢面地去凑热闹。从清晨开始,连接各个村庄的羊肠小道上不断地走着黑衣黑裤的村人。他们嗡声嗡气地说话,或露着一嘴黄牙相互讪笑,臃肿笨拙的棉裤在两腿间发出刺啦刺啦的磨擦声。

老掌才冬天里打猎入了迷,大清早又带着灰狗上了北山。这段时间,艾女的腰疼病慢慢有了些好转,黑咕隆咚地为掌才煎了四个荷包蛋。送走男人后,她就一个人唰唰地清扫院子里的灰土和鸡屎。此时宗孝正睡在牛厩的土炕上,大睁眼睛望着屋里一团浓厚的黑暗。一个月前,他给老掌才说自己决定搬到这里来住,以便晚上给牛添草拌料。爹当时咳嗽了两声,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他便沉着脸将铺盖从四个日益粗壮的弟弟们的土炕上搬了过来。此刻,宗孝听着母亲在院子中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听着老黄牛不时哞哞的叹息,鼻子里飘满了浓烈的牛粪味道。

“今天是十一,天度有集哩。”他想。可他心里一片疲倦。“这狗日的日子有个球盼头哩。”想着舅舅德成给他描绘过的城市,想想自己念书时点灯熬油所费的苦功,再想想老掌才那张让人绝望的瘦脸,宗孝觉得自己像掌才这个毒辣老男人手心的一只羔羊。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土炕上愣神,后来艾女走进来给牛拌食,他才开口道:“妈!你到集市上去转转,吃碗煎粉或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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