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敌人,我的朋友

不再孤单的旅程 作者:(美)科林·塞尔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用一挺机关枪指着我们。那是1945年初春的一天,我的爷爷奶奶带着我刚从一个防空洞里钻出来,我们刚刚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恐怖之夜。

那一年我9岁,和抚养我长大的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匈牙利。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以来,我们的生活便陷入了一场浩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总是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四处寻找一个安身之地。我家祖祖辈辈都居住在巴科斯卡地区的一个小村子里,战争开始逼近这一地区时我们被迫逃离了家园。白天我们加紧赶路,时刻准备着在战机逼近时跳出马车,躲到沟里隐蔽起来。夜间我们就和其他的难民在道边露宿。我通常都躺在马车后座上,紧紧地裹在被子里,搂着我那只黄色的斑纹猫帕帕莉卡。在我的整个童年里,耳闻目睹的几乎除了战争还是战争,我们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1944年的圣诞,我们一家人在一个城市里落了脚,结果差一点被炸死。后来爷爷决定搬到乡下去,那里应该比较安全。于是我们来到了匈牙利北部的一个村庄,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房子旁边有一片古老的墓地。我们的邻居住得都比较远,所以爷爷找他们帮忙,在房子不远处挖了一个地下防空洞,以备不时之需。

1945年初春那一天破晓之前,我们在那个防空洞里躲了整整一夜。只听到外面四处是战机的呼啸声,坦克的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大家一夜都没敢合眼。天亮的时候,四周终于变得死一样寂静。爷爷觉得外面安全了,于是决定带一家人回到房子里。我们在晨光中蹑手蹑脚地爬了出来,朝房子的方向走去。穿过那片墓地时,我听到大家脚下的灌木丛在沙沙作响,四周高大干枯的草丛中散立着一个个孤零零的墓碑。我浑身发抖,双臂紧紧地搂着爷爷。

突然,我们前面的灌木丛“哗”地一响,两个男人跳了出来,他们手里的机关枪正对着我们。

“Stoi!”其中一人大吼了一声。在我们家乡,人们除了讲匈牙利语也讲塞尔维亚语,所以我们知道他要我们“站住”。

“是俄国人!”爷爷小声说道,“站好,千万别动,别出声。”

但是我已经跑了出去。在那个士兵大叫一声时,我的猫从我怀里跳了出去,我想把它追回来。我冲到那两个士兵的中间,把它拎了起来。那个高个子、长着褐色头发的年轻士兵向我走了过来。我缩着身子,把帕帕莉卡紧紧搂在胸前。他伸出手拍了拍我怀里的猫咪。

“我在俄罗斯有个小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她也有一只猫,和这只一模一样。”他说道。然后他又轻轻地拉了一下我金黄的发辫,“她也扎着长辫子,和你一样。”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目光很和善。我的恐惧感消失了,爷爷和奶奶也松了一口气。

后来,这两个士兵和我们一块儿回到屋里,还和我们一起吃了点简单的早餐。从他们口中我们得知俄国人正在进驻匈牙利。

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我们所在的地区乃至全国各地都饱受着战争的蹂躏,但因为那个年轻的俄罗斯士兵很喜欢我,所以我们逃过了一劫。他经常来看望我们,给我和帕帕莉卡带一些吃的来。他总是满怀思念地说起他的小女儿。我虽然有点害怕俄罗斯人,但却很喜欢见到他。就这样转眼过去了一年的时间。有一天他又来了,不过这次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我被调到另一个地区了,Malka(小家伙),以后我不能再来看你们了。不过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条项链,上面有一个漂亮的绿宝石色的俄罗斯东正教十字坠。他把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你要时刻戴着它,Malka。上帝会保佑你不受伤害的。”我紧紧地拥抱他,然后看着他开车走远,眼中浸满了泪水。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但对匈牙利人来说,苦难还在后面。许多卷入政治问题的人,还有许多当局看不顺眼的人接连遭到秘密警察的围捕,从此他们便销声匿迹了。不久以后,我们家门口也响起了那让人心惊胆战的敲门声,他们要来带走我的爷爷。万幸的是,爷爷从一扇窗户溜走了。自从爷爷躲起来后,家里就只有我和奶奶勉强度日。又过了不长时间,我的猫死了。生活真是让人无法忍受了。有时候我会拨弄着那个士兵送给我的十字架,心想他此时也不知身在何方。他回家了吗?和女儿在一起了吗?他还记得我吗?

日子在焦虑和沮丧的阴霾中一天天过去了。1947年秋天的一个午夜,一个男人来接我们走。他要把我们带到奥地利边境,在那里我们会和爷爷重聚。爷爷已经拿到了伪造的证件,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穿过边境,奔向自由了。那晚我们连夜赶到一个地方,在那里有许多居住在匈牙利的日耳曼人被装进流放卡车里,驱逐出境。我们一行三人刚到站,就有一个人冲我们走了过来。他神色疲惫,留着乱糟糟的大胡子,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帽檐拉得很低。

“爷爷!”我叫了起来,扑到他怀里。再见到他真是太高兴了。我和爷爷奶奶一起朝流放卡车走去。车上已经有几十个人了,我们拿着伪造的证件上了车。我知道,一旦被发现我们手持假证件,爷爷就会被拉去坐牢,更可怕的是,他有可能会被处死。看着俄罗斯士兵一步步走近,我祈求上帝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一个士兵上了卡车,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爷爷,”我悄声说道,“看,是我的那个大兵,伊万!是他检查这辆车。”我恨不得跳起来跑到他面前,可爷爷“嘘”的一声让我别做声。“也许他不会认出我们来。”他悄悄地说,边说边把毛线帽子又往下拉了拉。

几分钟的工夫,伊万就站到了我们面前。爷爷低着头把我们的证件递了过去。我又往爷爷身边靠了靠,把手搭在他肩上,生怕他发生意外。我很小心地瞟了伊万一眼,希望在他眼中再次看到当年那种和善的目光,但是他正专注地看着那些证件,表情严肃。我简直大气都不敢出。最后他把证件还到了爷爷手中。

“这辆车没什么问题。”说完这句话,他偷偷地冲我眨了眨眼,然后走过去,下了车。几秒钟后,卡车开动了。我转身望过去,正好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谢谢你!”我张开嘴,默默地对他说着,摇了摇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他小心地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就转身离去了。在穿过边境进入安全地带的那一刻,我们一家默默祷告,感谢上帝的保佑。

虽然我们在战争期间饱受磨难,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善良的士兵,是他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让信任驱散了我心中的恐惧。他让我看到友谊和爱心无处不在,甚至在敌人的内心深处也埋藏着一份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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