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三口之家。虽然比不上电视剧里描写的那些温馨感人、美满幸福的家庭，但我觉得我们家还是挺幸福的。父亲是一家外国大公司的职员，母亲是专业家庭主妇——但这一切都过去了，因为，在我刚升入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原来每天总是加班要半夜才回家的父亲，我在放学回家时竟然每天都能看见他。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红着脸不停地往嘴里大口地倒着烧酒，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因为经济不景气，父亲的公司大幅裁员，不幸他也丢了工作。原本脾气还算不错的父亲突然变得沉默起来，经常从早上起就开始喝酒解愁。我放学回家时经常看到母亲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家里的东西也经常被他摔得乱七八糟，一切都乱得超乎我这个孩子的想象。父亲不想出去找工作，只会窝在家里喝酒，母亲很为他担心，有时安慰他，有时候也埋怨他几句。一开始父亲只是不理她，很快，母亲多说了两句以后，他就会发狂似地暴怒起来，开始对我母亲又踢又打的。我实在无法相信家里竟然变成这样，本来应该保护母亲的父亲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来。

我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只要装作不知道，一切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又能回到以前那种平静的日子里去。然而，事情的发展就像是在嘲弄我的期待，情况不断恶化，渐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以前父亲还会避免着当着我的面对母亲施暴，但后来这种令人战栗的血腥场面越发多了起来。我放学回来后经常能看见父亲无辜殴打母亲。家里总是充满了父亲追着打母亲的狂暴的喊声和母亲的惨叫。到处是盘子和碗的碎片，门窗上贴着的纸几乎找不到一张完整的。甚至我们家的邻居报警后还惊动了警察。这种令人窒息的日子日复一日，不知哪天是个头。我十分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母亲会死在父亲手里，我经常拼尽全力在他们中间劝架，企图平息事态，却常常被他们一把推倒在地。直到这时，我这才深深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的不安和恐惧与日俱增，对父亲的怨恨也日益加剧。终于，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事情发生在我上五年级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时，母亲哽咽着对我说：

“……卫，妈真对不起你。”母亲嘶哑着声音说道，她脸上肿得像馒头似的，嘴角也裂开了，牙齿掉落的地方又黑又丑，她大概被父亲狠狠殴打过吧？“这段时间，真的只是一段时间，你先回静冈的姥姥姥爷家去吧。”

“可我上学怎么办？”

“我知道你跟朋友分开会很难过，可是你只能转学了。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可是如果不这样，你将来——”

“爸爸呢？”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我努力克制住心情，咬牙不让自己把对父亲的满腔怒火爆发出来，“他又到哪儿喝酒去了？”

事后想想，母亲担心我的前途远甚于自己的安危，她敏感地察觉到儿子心中日渐膨胀的对父亲的憎恨之情，她对此感到十分担忧和恐惧。她知道我心里暗暗下定的一个决心。这就是等我长大后，一定要把母亲受过的痛苦加倍地偿还给父亲。母亲知道，到了该把有这种想法的孩子和父亲分开的时候了。

“他刚才出去了，我想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母亲无力地点了点头，“趁现在赶快准备一下吧。”

“妈，你和我一起走吧。”

“啊？你说什么？”

“我们一起走，趁爸爸不在的时候一起找姥姥姥爷去。”

“那怎么行啊！”

“为什么不行？”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完全没有想到母亲居然断然地拒绝了我，一时竟不知怎么才好。我不禁暗暗埋怨起母亲来。“这样的家你还能再待下去么？妈妈你每天都得挨打，像刚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要被打死的。”

“就算这样，妈妈也只能继续和你爸爸过下去啊！”

“为什么？”听到妈妈毫不犹豫的回答，我几乎陷入了绝望。“为什么非要和他过下去？”

“现在你爸爸的情绪不正常，他只是一时迷失了自我。但妈妈相信他一定会醒悟过来。所以这之前妈妈决不能离开他。”

“你说得不对，妈妈。这样做得到的效果只能相反。这么做妈妈是一定太过惯着爸爸了。你说对吧？”

“卫，你说些什么！”

“学校的老师也常常说，要是老惯着孩子会把他惯坏了，这对他本人也不好。人总是越惯就变得越坏。”

“卫，你住嘴！”

“现在爸爸的情况不正是这样吗？”一看母亲拿不出理由来反驳我，我又接着继续往下说。“你和他不能再一起待下去了，如果想让爸爸早点儿醒悟过来，我看最好咱们还是别管他。”

“也许你说的有点儿道理。”母亲顿时显得面无表情。看她的样子，我想一定是因为她最近老挨打，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严重的创伤。我甚至担心她会马上死去。她的眼睛浑浊而无神，似乎已经看不见我和周围的一切。母亲喃喃地自言自语念叨着：“不，不能扔下他，那样他只有死路一条。”我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母亲嘴里说到的他是指我的父亲。“不但他活不成，连我自己也得死，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但是我不能那样做，不能扔下他，不能扔下他啊！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做不到，我怎么也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