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封锁在石头山里
反革命真是猪狗不如。一到有人的地方,就感到了自己身份上的耻辱,就感到了自己是全团三千名知青之外的一小撮,就成了最低等的贱民。从此,再也不到团部去了。小青年们的“政治觉悟”或曰见风使舵寒了我的心,我这个反革命也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许多人的真实嘴脸,干脆把自己封锁在石头山里,完全与世隔绝,叫谁也没法伤害我、冷淡我!
申请复查
四月,盼望已久的春天来临了。
暖融融的南风猛烈地吹着,带着一股湿气。随着积雪的融化,白皑皑的山峦先是出现斑斑黑点儿,然后陆续暴露出一片片枯黄的草。白天融解的雪水在枯草丛里淙淙流动,到晚上又结上一层薄冰。
寒冷僵硬的大地复活了,冰雪之下昏睡的生命苏醒了!片片枯草的根部出现了嫩绿。天刚亮,小百灵鸟就欢快地叫个不停,宣泄着积蓄了一冬的精力。那骨瘦如柴的老牛,悠闲地扭着脖子,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背上脏乱的毛。
阳光灿烂,草原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袅袅上升。
此刻,我们站在山顶,迎着温暖强劲的春风,摘下戴了一冬的破皮帽子,大口地呼吸着从南面吹来的新鲜空气,甜甜地笑着喊着。
没狠狠挨过冻的人,四肢没有整天冰凉僵硬过的人,体会不到春天的美好,体会不到小说、电影里对春天的讴歌。经过这一冬严寒,我们对春天有了特殊的感情。
几个月来,我们住在一个百孔千疮的蒙古包里。尽管修理过无数次,一来暴风雪,蒙古包就四处漏风,钻雪粒。不出门,待在里面,还老得缩着脖子,屈着腰,挺一下胸,后背如同碰着一把冰凉的刀子。
当大雪封住路的时候,蒙古包被积雪埋住了一半儿,我们等于是睡在石头山冰雪的怀抱里,切身尝到酷寒的可怕。脚冻得一瘸一拐。想象一下吧,晚上不压二十来斤重,都不敢躺下睡。每人要盖半尺多厚的东西:一层被子、一层皮大衣、一层棉衣棉裤……就可以知道那是多么寒冷的环境。夜夜都诅咒着这该死的严寒快快滚蛋。
现在,当春天终于降临,温暖弥漫大地之时,我们怎能不高兴,不欢呼雀跃呢?
彼此望望,啊,每个人都像要饭的,浑身上下破破烂烂,一丝一缕。徐佐的脑壳被放炮崩飞的冻土砸破,裹着肮脏的绷带;金刚的腰里系着数圈黑电线,棉袄袖口耷拉着几条破棉絮;李强全身都是石头末儿,棉裤屁股上磨破个大窟窿;张韦的新大头鞋开了嘴;我膝盖上的大补丁扯掉了一半儿,皮裤里的黑羊毛沾着草屑从破补丁下露出来。
这群肮脏的,有些野性的小伙子,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中国知识青年的形象。
在强烈的暖风吹拂下,我们终于可以伸直脖子,挺起腰,恢复自己原来的体形,非常豪壮,非常快活!
大家站在石头山山巅,环顾苍茫群山,俯瞰我们的蒙古包,煞是感慨。
包上的破顶毡随风哗啦啦飘响,四面围毡露着许多小窟窿——我们自以为是地用土埋围毡,认为挡风,结果毡子给烂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就靠这么一个破烂玩意儿,我们度过了一个严冬。
金刚笑着对我说:“老鬼,你可真成了鬼了。你这条皮裤能镇全六十一团!”
我的皮裤补满蓝的、白的、绿的补丁;有的用布,有的用皮子,花花绿绿的,举世无双。整天踩石头,特费鞋。我那新买的大头鞋只穿一冬,鞋底就掉了半拉,用雷管线绑在鞋帮上。
已经写好了给兵团党委的申诉信,政治生命有了希望,心情很好。迎风伫立时,感觉那春风就像母亲温软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老鬼,跟布勒格特摔一跤。”徐佐笑着说。
布勒格特不好意思和我摔,拉住徐佐就练。嘁哩咔嚓,扭成一团。徐佐的干巴力气,大叉双腿,让布勒格特很难取胜。
金刚嘲笑道:“布勒格特白养了,真笨!”
在温馨的山顶上,小伙子们彼此打闹着,嘻笑着,纵情地撒着欢儿。
正式要求复查的申诉信交上去一个月后,我决定去团部找领导当面问问结果。
那天,我特地洗了洗脸和手,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徒步向团部走去。一路上,仔细地考虑着要说的词儿。到团部后,在还没盖好的澡堂屋子里,坐下歇了会儿,晾干自己身上的汗,又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做出几个表情,看看是否自然,惹不惹人讨厌……最后又想了一遍要说的话,鼓足勇气向张团长屋里走去。那心情很有点儿像乡巴佬见皇帝,诚惶诚恐。当初,为我的狗惨死,曾向张团长告过状,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