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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27)

血色黄昏 作者:老鬼


然后吃果子。吃一会儿,牙特累,太阳穴也不舒服。我这才发现果子不适合野外食用,吃不多,解不了饱。又抓块儿积雪帮助咀嚼,两口雪就把嘴巴里的热量全吸收消耗,剩下的雪根本融化不了。舌头、口腔全冻木了……啊,雪也不能多吃!又掏出肉来啃,那肉已经被冻得跟石头一样,只好把肉放进塑料袋塞到怀里。

坐在土炉子上尽情歇了一会儿。缩成一团,胸脯贴着大腿,紧紧搂住小腿,昏沉沉地打着盹儿。时间一久,屁股又冰得生疼。

遭罪透了!走路累得慌,歇着又冻得慌。站着腿累,坐着屁股痛。

此时此刻,除夕之夜,北京的市民们早已吃完饺子,或是嗑着瓜子聊家常,或是看电视,或是参加什么春节联欢活动……而我却坐在破土炉子上弯腰缩脖,冻得哆嗦。

从怀里掏出肉块儿,已被体温暖热,边吃边想,将来有朝一日,非把这一切写出来。

冷得不行,我又硬着头皮一瘸一拐上了路。

外面雪尘飞舞,寒风凛冽。经过休息之后,身体各部分器官的疲劳程度才充分显露。髋骨好似被磨下一块,一走路极疼。两条腿上的筋似乎给磨短,几乎抬不起来;脚掌钻心疼,让那布底棉鞋坑苦了。速度显著放慢,老得停下来,用刀刮鞋底下的雪疙瘩。

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在雪地上歇一会儿。我躺着,纵情地仰天大躺,凝视着神秘的苍穹。白毛风在夜空中吹舞,天地在混沌黑暗里融为一体。

又不知过了多久,严寒浸透进皮袄,全身都冻僵了,还不想起来。身下是被汽车轮压得坚硬的雪道,身上盖着一层薄薄雪花。又困又乏,真想就这么躺下去,躺到头。豁出去了。腿,我的战马几乎已经趴蛋了,抬一抬都吃力。

快冻死的人可能都这样发懒。

难道这条去西乌旗的公路就是我的坟墓?今天真要死在这儿?我本来很怕死,可人一累到极点,就只顾眼前舒服,只想歇着不动,变得不在乎死了。

我睁开了双眼,望着迷蒙的苍穹,在那轻纱似的一股一股飞雪的飘扬中,我看见了几颗暗淡的星星,其中闪着韦小立的眼睛。她清秀苍白的容貌在遥远的天空或隐或现,寒星与雪花缭绕着她……不,绝不能死了!一咬牙站起,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我不愿在她的眼睛注视下,瘫在地上冻死。昏昏沉沉,跌跌撞撞,一点一点地走着。腿已很难抬起,步子越来越小。又想起了母亲送我离京的情景,那一缕缕白发飘拂于寒风之中。默默地嗫嚅着:绝不能死了,要活着与老妈见面!

下半夜,连滚带爬到了巴奇公社。在一群狗的狂吠中,来到一户低矮的小土房旁。这群狗凶恶地围着我咆哮,我棍子似的一动不动站着,默默无声,让狗尽兴叫,僵持了半个来小时,这群狗没精打采地走了。

小土房旁边,有一个用破毡子搭的极小的棚子。把门打开,钻进去。在手电光下,看见五六条小牛温顺地卧着。它们对我这个陌生人,一点儿也不害怕,继续卧着,瞪着稚气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整个棚子里弥漫着牛粪、干草气味,十分恬静。我挤偎在一条小黄牛旁,把冻僵的双脚插进对面一条小花牛的肚子底下。地上铺着的羊粪都很干,我坐在上面,屁股不再觉得冻。

外面风雪飞舞,这小棚子里却洋溢着温暖和安谧。小牛嘴里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反刍着胃里东西。

在零下三十来度的酷寒里,这五六条小牛就是五六个小火炉。它们相当友好,容许了我这个身披雪屑的不速之客挨着它们,吸取它们身上的热量。

与小牛挤在一起,毫无冻死之忧。我把脸偎在小牛细细的毛里,闻到了一股温暖干燥的特殊气味儿,放心地睡着了。黑暗中,偶尔传来小牛反刍所发出的一两声滋滋响,温和而香甜。

次日凌晨,早早就醒了。为了不被主人发现,必须赶紧走。我把双脚从小牛肚皮下面抽出来,艰难地缓缓站起,默默地与小牛告别。小牛们温和地望着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多少年之后,我都忘不了这几条巴奇公社的小牛。没有它们,那晚上能不能过去难说!

白毛风还在刮。开始走第一步时,脚几乎支撑不住全身重量,踝骨似乎骨折了,极疼极疼。韧带也明显地变短,迈不开步子。在白茫茫草原上,在坑坑洼洼的草窝子里,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硬着头皮地走着。渴了,啃点雪,饿了,就吃炸的小方块儿。

这天是一九七三年二月三日,正月初一。首都北京正隆重集会,热烈庆祝越南停战和平协定签订。而在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上,一个知青正顶着寒流艰苦跋涉。

四野茫茫,不见一个人影。走了一上午,在烟雾弥漫的白毛风中,只远远看见过一个骑马的牧民,很快就又消失了。髋骨剧痛。迈了几万步,恐怕把髋骨臼窝里的润滑液都耗光,骨头之间几乎变成干摩擦,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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