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搏斗之前,心情难以平静,睡了半天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点上油灯,写日记:
1973年2月1日夜 白毛风呜呜咆哮
明晨即开始向北京跋涉。没别的办法,兵团领导根本不理睬下面人的呼喊,我只好逃跑上访。
以红军长征为榜样,用最勇猛的气概冲过二百里雪原。这是关键时刻,比你小学时喝洗脚水、吃马蜂、偷食堂馒头练胆儿有意义得多!
被迫低三下四,赤条条站在大家面前挨斗;奴颜婢膝地向政委、团长讨好谄笑;当众被赶出蒙古包……这一切一切的耻辱该结束了!宁可葬身狼腹,也不能再苟且偷生。
亲爱的日记,你是我孤独生活中唯一可以倾吐知心话的朋友。你默默记录着我的生命,为了不让你平平庸庸,我在尽一切力量奋斗。
前进,目标北京,大步前进!恶魔不能夺我正,利剑不能折我刚。
全身的血滚烫滚烫的,一点儿睡意没有,很晚很晚了,还沉浸在即将行动的兴奋中。为了早起,我没有脱衣服,凑合着迷糊了一觉。
清晨,天还很黑,我醒了。哆哆嗦嗦地点上煤油灯,生了火,烧好一锅茶,把干饼泡在茶里吃完。再穿上一件光板羊皮袄,系好“腰一横”,换了布底棉鞋,戴好帽子……走出蒙古包,用铁丝把门给拧上。脑里闪出了鲁迅的《药》,华老栓黑灯瞎火起身为儿子去买蘸人血的馒头,天也这么黑,外面也这么冷,气氛也这么沉重。
四周黑糊糊,蒙古包被咆哮的北风刮得像大海中的一个破水桶,隐隐约约漂浮在白浪之中。刺入骨髓的严寒把脸冻得很疼。我掏出一块毛巾蒙住脸,只露两个眼睛,向黑暗的草原走去。雪踩在脚下,发出吱吱声。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默默地想:腿啊,我的忠实战马,这回就全看你了!
到天亮时,走到了团部。真是做贼心虚,总觉得保卫干事知道我要逃跑,已埋伏好,准备抓我。不敢路过团部政治处大院,提心吊胆,绕了一个弯子,顺利通过。在刚盖好的托修厂大空屋子里,我解了一个小便,那洁白的雪绒上,被我用尿滋出了“前进”两个字。
上了汽车道后,向西南方向大踏步走去。寒风似刀割,哈出的气润湿了围在脸上的毛巾,除了鼻嘴外,其余地方不久就被冻上。眉毛、帽檐挂着白霜。风特大,我侧扭着头,向前探着身子,冲锋式的顶风前进。
这是大年三十。天气酷冷,周围是灰茫茫,一片混浊。除了阵阵流动的白色寒流外,不见任何生物,连一只鹰也没有。只有那一团团干枯了的风滚草,一个一个大圆疙瘩顺着风狂跑。
马不停蹄,走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公路蜿蜒,无止无休伸向远方。明知汽车路绕远,得多走许多冤枉路,还得硬着头皮走它。马车道虽然近,但岔口太多,很容易迷路。
到中午,饿了,就掏出那一个个小方块果子,边走边吃;渴了,捡起路旁的一片冻雪吃。果子渣渣落在了皮袄的羊毛上,很是不雅。无论吃或喝,两条腿始终走着,机械固执地走着。好像停一下,追来的赵干事就要把我抓住。
就这样,一分钟也没停地走了整整一天,除了小便。一股股白色雪尘从身后很远的地方冲来,转眼就赶上了我,然后又神速地消失在前方。
没搞上骆驼太可惜了,步行真慢呀!
薄云里的太阳渐渐西斜,染红了西方地平线上的一角。我望着血红的太阳,脑子麻木,毫无知觉。
到天黑时,身体已相当疲劳。屁股两侧的髋骨也开始疼。邪门了,怎么这地方疼?那布棉鞋底儿上老粘着个雪疙瘩,特硌脚。当实在累时,我就坐在雪地上休息一会儿,用刀把雪疙瘩刮掉。但刚坐一会儿,屁股就冰得生痛,只好站起来,继续走。
黑暗笼罩着大地,阵阵朔风,呜呜低吼。越走越困,眼皮几乎睁不开。后悔昨晚太激动,没好好睡觉,早晨又那么早起来。真难受呀,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下掉,不想迈步动换。可一停下,又冻得慌。只好咬着牙,半睁半闭着眼睛继续走。
唉呀,困也这么难受,精神已经迷糊了,梦境就在身边了,脖子却还得撑着脑袋,两只脚还得一步一步走!还得不时地用刀将鞋底儿上粘着的雪疙瘩刮掉!刚开始还觉得不费事儿,但人累了时,弯腰刮鞋底就觉得累,不堪忍受。这才发现自己买布底棉鞋犯了大错。走一会儿,布鞋底就粘上两个雪疙瘩,扎得脚心儿生疼。而过去穿大头鞋走雪地,从没这个情况。
积雪有时掩盖住公路,得打开手电辨认。我知道绝不能离开公路,否则就会迷路,彻底完蛋。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巴奇公社的一个破马厩跟前。黑夜,看见这有生命迹象的东西,心里稍稍松快了一点儿。长时间走夜道,四周旷无人烟,就自己一个,特别压抑,产生了一种荒寒感,非常恐怖,总觉得随时有踹腿断气的危险。
这马厩是废弃的,最北侧有个小屋,门窗都让人卸了。那窗口处积了半腰深的流线型积雪。我打算在这好好休息一下,向小屋走去。半截踩空,摔了一跤,吓得我魂飞魄散,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道沟被雪埋住。满身是雪爬起来,手握短刀,小心翼翼走进黑暗的屋子——担心有狼潜伏在暗处。慢慢巡视了半天,发现里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全是自己吓自己。
屋中间有个土炉子,我坐在上面,用匕首把粘在鞋底的雪疙瘩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