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小子正在告密。
我颤巍巍地走回自己小屋。穿着衣服,躺在炕上。预感到一会儿将要被抓走,但也顾不得,实在太累,坦然入睡。躺在炕上比躺在公路的雪地上踏实多了,再冷也不会冻死。
半夜,小屋门吱吱响了一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只见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照着我,后面站着几个黑影,赵干事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林胡,起来!”
我揉揉眼,坐了起来,又慢慢地下了炕,穿上鞋,被簇拥到老包的屋里。
老包见了我很有点儿不自然。哎呀,那把蒙古刀白给这小子了!
赵干事披着军大衣,麻利迅速地搜查了我的全身,然后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你要到哪儿去?”
“西乌旗。”
“哼,你跑到哪儿,哪儿的革命群众都会向领导检举报告。你狗日的跟姓共的碰,没好下场!”
他用带着黑皮手套的手“咔”地给我反戴上铐子。
“走。”
两个人拥着我,走出漆黑的院子。外面停着一辆没熄火的北京吉普,在车灯的照耀下,我看见老包那猥琐的样子,冒着严寒,帽子也没戴,给赵干事点头哈腰,出来送行。
我坐在中间,左边是朝鲁,右边是赵干事,前面是梁干事。
吉普车轻捷地冲进雪原。在耀眼的车灯下,大地迎面扑来,又转瞬离去。时速恐怕有八十公里,真他妈快。两白天一黑夜,自己辛辛苦苦,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一百七十里,正被这四个飞速疾驰的轮子纵情吞噬。一根根电线杆子一掠而过,几里长的大坡,眨眼就跑上来。不一会儿,巴奇公社就到了,我又看见了那黑糊糊的破马厩。
想到准备了那么多天,累死累活走的这一百七十里顷刻化为乌有,实在控制不住了,我脑子一热,拼命向左侧车门扭动靠近,并喊:“为什么抓我?”
“不许动!”赵干事紧张地用胳膊搂住我脖子,那带亮面的黑皮手套,勒着咽喉。朝鲁从左侧死死顶住,不让我接近车门。这是个本地知青,以工代干,批斗会上捶过我。
车顶灯亮了。梁干事把五四枪套打开,抽出手枪挥了挥:“林胡,不要再跑了,再跑,后果自己负啊!可不敢胡闹!”
只两个小时,北京吉普又把我带回六十一团。
再见吧,锡林郭勒草原!
到了晚上,从运输连处得知,汽车因故明天不走了。
我们几个挤在土炕上,睡得像死猪一样,连衣服也没脱。
夜里,我哇哇地吐了一地,差点儿把肠子都给吐出来了,弄得满屋子的秽臭气。我才知道,红果酒、葡萄酒、苹果酒、二锅头,可不能一块儿喝。
细想起来,从一九六八年下乡到现在,其间多年被专政,我滴酒未沾。临走前这次,是我来到内蒙古草原的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
大傻在隔壁屋里又一声一声地呼唤着老妈了。他一喝醉就退化成了小孩儿,总是要妈妈。
第二天,新上任的指导员催促徐佐快快上山,担心徐佐不在,山上那帮农工会偷懒。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刚刚开完,自治区农管局指示,要在这年冬天掀起一个学大寨、变农闲为农忙的大干高潮。
兵团移交地方后,知青们几乎都不干活儿了,整天整天地闲待着。新领导急了,决心好好抓一抓,把这松懈涣散的风气扭转过来。
徐佐见此情况,只好提前返回石头山。他对我说:“老鬼,不送了。”
“没事儿。现在大家都磨洋工,你也别那么玩儿命干了。”
他点点头说:“看见咱们辛苦打来的石头全都被埋在地里,咱们盖的房子一间间地倒塌,咱们挖的水渠都被沙土掩埋,很不是滋味儿!当头儿的一句话,累死当兵的。有多少的国家财富被瞎指挥浪费掉了呀!今后我是没劲头儿那么干了,反正对得起自己那三十二块五就行。抓紧时间看点儿书才是真格的。”
我疑惑不解地问道:“现在关于上山下乡有许多说法,你也得想想你的今后呀!在这儿当个简单劳动力就是爱国吗?”
徐佐咧开干裂的嘴唇傻笑道:“我真的挺喜欢上山下乡的。通过下乡来到牧区,我才了解了蒙古牧民,知道了他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想的什么。也正是在这条道路上,我从一个傲气的不懂事的中学生变成了一个自愿与老百姓同呼吸、共命运的老农工。我认为上山下乡的政策虽然有问题,但也不能一概否定。中学生下来锻炼一两年还是很有好处的。真的。我自己虽然扎不了根儿,早晚要走,但感觉下来有收获。”
“那将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