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血色黄昏(30)

血色黄昏 作者:老鬼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

上山的大车已经套上了。他和金刚忙着进进出出,把要带上山的工具、炸药、食物等装上车。赵副连长当连长后,金刚被免去一排长的职务,这次学大寨运动也要跟着徐佐上石头山干活儿。

趁他们不在时,我从那硬纸壳炸药箱里,拿了一包二十管硝酸铵炸药和三个电雷管,藏在自己书包里。

临上车时,金刚突然想起一件事儿,认真地对我说:“走前,你不要再惹什么事儿了。”

“放心吧,我不会惹事儿的。”

“你打架打成了反革命,这教训太惨重了。你要终生记住,打架招灾。”

“七连的人里,我最忘不了皮金生,他那七拳让我变成了独眼龙,终生难忘。还有刘福来,在乌拉斯泰林场曾给过我两棒子。这小伙子从团部回来后,更加神气,他用棍子欢送王连长,颇受一些知青赏识,说他为知青出了气,前几天还偷骑我的大黑马。但老连长说过,饼再大,也大不过烙饼的锅。跟这些天津小痞子纠缠没球油水儿,让他们威风吧,让他们吹牛说把我打了一跟斗吧。”

金刚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裤兜儿里,干瘦干瘦的。他奋斗了半天,却又回到了上山打石头的处境。我心里默默地念叨道:老山羊呀,虽然对你有一大堆意见,虽然我很少说感谢你的话,但你帮我抽出档案里那张纸的分量,内心是知道的。

“金刚,给我写首诗留个纪念吧。”

金刚真行,当即就吟了一首,身边没有纸,顺手写在了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纸背后。

赠林胡

沧桑八载落异洲,历尽艰辛志难酬。

雪野石山同洒汗,蒙古包内共相忧。

火里逃生身犹在,明刀暗箭命难求。

挥泪一别君远去,何当重逢在哪洲?

我也把罗曼·罗兰的一句话写在烟盒纸上,赠给了金刚:

唯有看到克服困难的壮烈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委靡而自私的民族。

金刚瞟了一眼烟盒纸,阴郁地说:“我再最后一次劝你少过问政治,政治是最肮脏的了。”

徐佐也说:“老鬼,你到牧区后,那么快就被专政起来,让指导员给收拾掉,这教训你一定要汲取。

我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你知道原因何在吗?”

“我树敌过多,先跟老姬头打,又跟老高头打,后又跟老杨打,再后又跟道尔吉打,最后又跟王连富打,跟复员兵,跟锡林浩特知青,跟很多牧民都关系不好。”

“对,表面上你胳膊粗腿壮,摔跤厉害,其实你的综合实力很弱。你却自我感觉良好,自恃力大拳硬,还给韦小立写信,想雪中送炭,帮人一把。你缺少自知之明,不知道你是貌似强大,其实不堪一击,根本帮不了人家。别看韦小立的父亲当时是大黑帮,她似乎很弱小,但能把上下左右的关系处理好,赢得了领导和大多数群众的同情,可比你强大多了。孤僻,斤斤计较,群众关系差是你的致命弱点。你摔王连富,一跤也不让人家赢,能不招恨吗?所以挨整也是必然的。希望你今后要多交朋友,少树敌,身边一定要团结一帮朋友弟兄,真正把自己和广大群众融合在一起,你就不容易再被打倒了。不要指望靠拳脚闯天下,那是小毛孩子的想法。”他的口中喷出一股股的臭鸡蛋味儿。

徐佐从衣着到盖儿头,从熏黄的门牙到脏皮帽子,都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农工。他的脑袋上留着的那个疤,是放炮被小石头砸的。

自上山下乡运动以来,全国各地的学校里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死活不插队,最后终于留在了城里。他们之中,有的当上了车间的党支书,有的当上了商店的经理,有的成为街道办事处的一二把手……然而大多数学生仍旧在农村、牧区、边疆当着老农民、老牧民、老农工……比起那些一帆风顺的留城的小干部,徐佐这样抡大锤的更令人欷歔不已。

好铁总是沉在最底下。再见吧,傻徐佐!

他们穿上毡靴、大衣,戴上皮帽、手套,系好腰带,厚厚的一大团,显得十分笨拙。

我跟他俩一一握手告别。徐佐爬上车低声说道:“走了,学大寨去啰。”

金刚苦笑着,默默地向我点点头。

大车慢慢地上了路。他俩把头扭向前方,背着风,缩在皮大衣里。寂静的雪原上,一片死气沉沉,寒气冻凝了一切。

马车不大工夫就消失在了灰蒙蒙的空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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