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也来了,似乎搞清了状况。她填了一张表格,又给我写了一张字条。
亲爱的珍妮特,
没什么大毛病,你只是有点聋。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我要回一趟家,把你的睡衣带来。
她要干什么呀?为什么把我独自留在这里?我开始哭。我母亲好像吓坏了,赶忙从手袋里摸出一只橘子塞给我。我剥橘子皮是为了安抚自己,眼看我镇定下来,大伙儿面面相觑,又都走开了。
自我出生以来,总以为世界是以简单明了的规则运行的,像是一个放大版的我们镇的教堂。现在我却发现教堂本身也挺让人困惑的。这是个问题,但我不想为它耗上很多年。当时的问题则很简单:我究竟会怎样。维多利亚医院又大又吓人,我唱歌却唱不出调儿,因为我听不见自己在唱什么。除了几张牙医广告和X光机器使用手则,就没别的可读了。我想用橘子皮搭一座小冰屋,可橘子皮老往下掉,就算乖乖竖起来了,我还是找不到别的东西扮演爱斯基摩人,我又不得不编出一个“爱斯基摩人怎么被吃掉了”的故事,可那只会让我显得更悲凄。扮家家就是这么回事儿,你总会被卷进去。
我母亲好歹是回来了,有个护士帮我套上睡衣,再带我俩去了儿童病房。那地方太招人恨了。墙壁涂成病怏怏的粉红色,所有窗帘上都有小动物。当然不是真的小动物,而是毛茸茸的小东西在玩彩球。我想到了刚刚被自己编进凄惨故事里的海象。它很邪恶,吃了爱斯基摩人,但它起码比这些玩意儿要强。护士已经把我的冰屋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没别的事可干,只能静静地躺着,凝神思索自己的命运。几个小时后,我母亲又回来了,带来了我的《圣经》、圣经联合协会出的彩色图书,还有一块塑像黏土,却又被护士收走了。我气得扮鬼脸,她就在卡片上写着“不好,可能吞咽”。我看了看她,也写了一句:“我又不是想吃它,我想捏它。再说了,黏土没有毒,说明书上写着呢。”我还朝她扬了扬黏土小盒。她皱着眉,摇摇头。我转向母亲求援,可她正忙着龙飞凤舞地给我写一封长信。护士开始整理我的床铺,把冒犯她的黏土腻子揣进了兜里。我算是瞧出来了,她铁了心,没什么能改变她的决定。
我吸了吸鼻子,消毒水和土豆泥的味道。我母亲捅了捅我,把信搁在床头柜上,再把一大袋橘子倒空在水罐旁的大碗里。我虚弱地笑笑,期待得到鼓励,而她却拍拍我的头,转身走了。于是,我又一个人了。我想到了简·爱,她经历了那么多考验,却总是那么勇敢。但凡我母亲感到悲伤,就会把《简·爱》读给我听。她说,它让她坚忍。我拿起她的信,信里写满了陈词滥调:别担心,很多人会来看望你,鼓起勇气来,要保证好好大小便,别让怀特夫人插手。她等会儿就来,就算她不来,她也会支使她丈夫来。我的手术安排在明天。读到这里,手中的信飘下了床。明天!万一我死了呢?这么年轻,这么有前途啊!我假想自己的葬礼,别人的泪水。我要我的坟墓里有《圣经》和《神谕》。我该写个墓葬指导吗?能指望他们留意到这些事吗?我母亲通晓各种疾病和手术。医生曾告诫她,像她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应该到处走动,可她说时候还没到,而且她至少知道自己往何处去,不像他。我母亲在一本书里读到过,死于麻醉药的人比死于滑水的人还多。
“如果上帝带你回来,”她因胆结石而入院时曾对玫说,“你就会明白,那是因为他还有工作要让你去做。”我趴在床单下,祈祷自己能被带回来。
手术当天的大清早,护士们笑眯眯地又理了一次床,还把碗里的橘子堆出匀称的形状。两条汗毛浓密的手臂拖我起来,把我绑在冰凉的手推车里。脚轮咯吱咯吱地响,推车的男人走得太快了。走廊,对开门,露在密实的白面具上的两只眼睛。一个护士抓住我的手,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罩子扣在我的嘴巴和鼻子上。我吸入了一口,看到一整排滑水的人随波跌落,没再浮起,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珍妮特,小果冻。”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已经死了,天使们在发我果冻吃。我睁开眼睛,还指望看到一双翅膀呢。
“来,吃一点。”那个声音在鼓动我。
“你是天使吗?”我带着希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