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他又写文章《树立一个对立面》,提出哲学系要培养理论工作者,而不是培养普通劳动者。当然又引起大批判。
以后形势愈来愈严峻,但他仍不断提出自己的看法。如一九五九年强调“境界说”仍有合理性;一九六一年提出“普遍性形式”说,认为孔子关于“仁”的学说有进步性。同时他有一个大计划,足以承载他的思想,那就是写《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书和“贞元六书”一样,表现了他强烈的爱国心。他不是钻在故纸堆中,为史而史,而是要为我们建设新文化提供营养,也就是“阐旧邦以辅新命”。他在六十年代初写这部书,先写过两册,以后停顿约二十年,二十年中经历了多少折腾!他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下来,他一定要写完这部书,他终于写完了。
蔡仲德《论冯友兰的思想历程》一文中,将冯友兰的思想过程分为三个时期。我同意这个分法,第三个时期是确实存在的,只是还不为人所知。但我以为:第二时期所谓“失落自我”并没有完全失落。我看到有作家因胡风问题被投入狱,出狱多年后,还是低头哈腰,检讨不完;我听说一九?九年后,有画家自巴黎回国,“文革”中遭批判,他认为画画浪费了纸张,每天沿街捡马粪纸,以赎前愆。冯先生自一九四九年后,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检讨,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失落自我。他在无比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不自杀,不发疯,也不沉默,在这混乱的世界中,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片——哪怕已被挤压得很小——清明的哲学王国,所以在他回归自我时很顺利。
他的失落最突出的表现当然是“批林批孔”那一段。老实说,我始终不明白何以“批林”要联系“批孔”。冯先生参加了“批孔”,我想有几方面原因。
一、对儒家的批判自“五四”始,“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和批判精神一直传沿下来。
二、开始“批孔”时的声势浩大,又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氛。很明显,冯先生又将成为众矢之的,烧在铁板下的火,眼看越来越大,他想脱身,想逃脱烧烤——请注意,并不是追求什么,而是逃脱!——哪怕是暂时的。他逃脱也不是为了怕受苦,他需要时间,他需要时间写《中国哲学史新编》。那时他已近八十岁。我母亲曾对我说,再关进牛棚,就没有出来的日子了。他逃的办法就是顺着说。
三、毛泽东的影响。先生思想中无疑是有封建意识的。他在“文革”中遭批斗,被囚禁,毛泽东的一句话(大意是,研究唯心主义还得请教冯友兰),“解放”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对毛有一种知己之感。幸亏他有一个回归自我的阶段,后来他的认识很清楚。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中写道,毛泽东“立下了别人所不能立的功绩,也犯下了别人所不能犯的错误”。但当时他不可能这样想,也不敢想,而是努力改造。对毛泽东的号召总要说服自己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