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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尔和里佐利汗流浃背地坐在车里,排气管排出的热气烘烤着他们。车里没有空调,他们已经堵在路上有十来分钟了。
“纳税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待遇,”里佐利说,“可给我们的这辆车就像一堆废铁。”
摩尔关掉排气扇,摇下他身侧的窗户,人行道上的热浪和汽车排出的尾气一下涌入车内,他觉得自己像在洗桑拿一样。他不知道里佐利怎么能坚持着不脱外套。当他们从基督教诊疗中心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就已经被汗浸透了,那时他便脱掉了夹克。他知道她现在也很热,他发现到她的人中部位布满了汗珠,里佐利好像没怎么用过唇膏。其实她的相貌并不差,但是她却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喜欢化妆或带一些耳饰,好像决意要隐藏自己的魅力。这次出来,她身上穿着并不凸显娇小身材的黑色外套,一头黑色卷发好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你要么接受她这种做派,要么干脆拉倒。他理解她这样打扮的初衷,她也许是想以此在警局生存下去。万幸的是,她正巧是幸存者之一。
科德尔也是幸存者,不过她采取的是另一种方式:回避,与他们保持距离。在探访中,他觉得仿佛与她隔着一块毛玻璃,怎么都看不透她。
科德尔这种疏离的态度使里佐利十分苦恼,她说,“她怎么这样?她好像没有人类的情感。”
“她是一名外科医生,工作要求她要习惯保持冷漠。”
“冷漠得简直像块冰。两年前,她被绑架、被强奸,最后几乎被肢解。现在她却对这件事显得格外平静。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
路口亮起了红灯,摩尔刹住车,盯着十字路口看。汗顺着他的背不停地往下流,每到天气炎热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全身乏力。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迟钝、麻木了,现在他渴望着夏天赶快过去,盼望着冬天的第一场雪赶紧到来……
“嗨,”里佐利说,“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掩饰得很好。”他承认道,但他觉得凯瑟琳并非寒冷如冰,摩尔记得当凯瑟琳把两位被杀女性的照片还给他时,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摩尔靠在椅子里啜饮着冰镇可乐。他又读了一遍《波士顿环球报》几周前发表的一篇文章《拿刀的女人》。文中介绍了波士顿的三位女性外科医生——她们的成功以及她们面临的困难,另外还特别提到了她们在医学领域所面对的特殊问题。科德尔无疑是三人中最令人关注的一个。她不仅容貌秀美,专注的眼神更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对记者的镜头时,她的眼中满是骄傲和自信。这张照片和这篇文章配在一起,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生活。
他把文章放到一边,心想:对人的第一印象总是不那么可靠。悲伤很容易就能被微笑和扬起的下巴掩盖。
他又打开了另一份卷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重读萨凡纳警方所做的有关安德鲁·卡普拉医生的报告。
当卡普拉还是亚特兰大埃默里大学的一个医科四年级学生时,他就做了第一宗谋杀案。受害者是多拉·奇科内,一位二十二岁的埃默里大学的研究生。她的尸体是在校外公寓的床上被人发现的,当时尸体被绑在床上。尸检时,在她的体内发现了迷奸药氟硝安定,案发现场没有发现强行闯入的迹象。
显然,是被害者邀请凶手进入了她的房间。
服下迷奸药后,多拉·奇科内就被尼龙绳绑在了床上。她的叫喊声被贴在嘴上的强力胶带减弱了。凶手先强奸了她,然后开始对她实施切除手术。
在整个手术过程中,她一直活着。
当凶手完成切除手术后,还不忘留下纪念:自左向右割断了她的喉咙。尽管警察化验了凶手精液的DNA,但仍然没有什么头绪。因为多拉是个比较开放的姑娘,喜欢在本地的酒吧流连,而且经常把一些她在酒吧里刚认识的男人带回家。
在她遇害的那个晚上,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是一个叫安德鲁·卡普拉的医科生。但直到远在二百英里外的萨凡纳市又连续发生了三起女性凶杀案后,警察才对卡普拉产生了怀疑。
在六月的一个闷热的夏夜,杀戮终于告一段落。
三十一岁的凯瑟琳·科德尔是“萨凡纳河畔医院”的首席外科专家。那天晚上她被一阵敲门声吓了一跳。打开门,她看到实习医师安德鲁·卡普拉站在走廊里。当天白天,她曾为卡普拉犯的错误责备了他,卡普拉声称来这里是想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希望能进屋和凯瑟琳促膝长谈一番。
几杯啤酒下肚,凯瑟琳对卡普拉作为一名实习医师的表现做了一番评价,包括他犯过的所有错误,以及因为疏忽对病人造成的伤害。在交谈中她直言不讳地告诉卡普拉,他的实习成绩不及格,不能继续完成他的外科课程。之后,凯瑟琳离开客厅,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继续和卡普拉交谈了几句,然后将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
当她的恢复意识时,她发现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身体被尼龙绳绑在了床上。
警方的报告描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所发生的可怕场面。
卷宗里还有一些案发后她在医院拍下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眼神空洞涣散,脸上有擦伤的痕迹,皮肤有些肿胀。看到这些照片时,摩尔只能想到一个通用的词:受害者。
现在,重读科德尔的口供,他的脑海中仿佛能听到她的声音。这些供词不再属于一个陌生的受害者,而是一位他认识的女性。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把双手挣脱出来的,我的手腕全都蹭破了,因此我很可能是依靠腕力挣开绳子的。很抱歉,我有些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必须拿到一把解剖刀,因此我拼命地去够托盘里的刀。我必须在安德鲁回来之前,把身上的绳子割断。
我记得自己当时滚到了床的一侧。一半身子落到了地板上,头被撞得很疼。然后我就开始找枪,那把枪是我父亲给我的。萨凡纳连环杀人案中的第三个女人被害以后,我父亲坚持要我把枪留在屋里。
我爬到床底下,找到了那把枪。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我有些不能确定,不过我肯定击中了他。是的,我做到了。他们后来告诉我,我开了两枪,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摩尔放下案卷,开始沉思科德尔的口供。弹道分析证实那两颗子弹确实是从她父亲登记的枪里发射出来的,事发时枪就放在床边。分析人员在科德尔的血液中发现了氟硝安定,这是一种使人失忆的药品,因此她的记忆很可能会出现空白。当科德尔被送到急诊室时,医生说她显得有些迷惑,这可能是由于服用药品引起的,也可能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医生认为只有重击才能造成她脸上的伤痕和浮肿,但凯瑟琳一点儿也记不起她是如何受到重击的了。
摩尔又翻出了案发现场的照片,安德鲁·卡普拉仰卧在卧室的地板上,身上有两处枪伤,一处在腹部,另一处在眼睛上,都是近距离射击。
他对这些照片看了很长时间,仔细研究着卡普拉尸体的位置和血迹的图案。
接着他又拿出卡普拉的尸检报告,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两遍。
然后他又看了看案发现场的照片。
他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科德尔的口供说不通。
突然一份报告落到他的桌子上,他抬头一看,里佐利来了。
“你拿到这份资料了吗?”她问。
“这是什么?”
“埃伦娜·奥尔蒂斯伤口附近发现的那缕头发的分析报告。”
摩尔将报告迅速浏览了一遍,对里佐利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九九七年,波士顿警察局的各个部门都搬到了一起——位于罗克斯伯利区施罗德广场的一栋崭新的综合楼。警员都把自己的新家称为“大理石宫殿”,因为大厅是用光洁耀眼的花岗岩建造的。这里流传着一句笑谈:“要好好用上几年,这里才能像个家。”这里和你通常在电视上所看到破败的警察局形象有着天壤之别。这是一幢明亮而又现代化的建筑,无处不在的窗户使大楼里光线充足。重案组办公室里铺着地毯,配有许多台电脑,你也许会以为这是个商务办公室。警员们最满意的就是,施罗德广场把波士顿警察局的各个部门又都集中在一起了。
重案组的侦探只要在走廊里走上几步,就能进入大楼南翼的实验室。
在“毛发和纤维”分析区,摩尔和里佐利正看着法医埃琳·沃尔奇科从证据袋中筛选出样品。“我只需要处理一根头发就行了,”埃琳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会告诉你什么。好了,过来看吧。”她按照编号找到了埃伦娜·奥尔蒂斯案件对应的证据袋,从里面取出一个显微镜载物片,“我想让你们瞧瞧在透镜里能看到什么。上面的数字代码已经写进报告里了。”
“这些数字吗?”里佐利低头看着载物片上一系列长长的数字代码。
“是的。每一个代码描述头发一个不同的特征,从颜色、头发的卷曲度到所有的微观特征。A01这个代码说明头发的颜色是深金色,B01代表头发的卷曲直径小于八十微米,几乎可以说是笔直的。这根头发长四厘米。但遗憾的是,这缕头发已经进入了衰老期,因此上面没有上皮组织。”
“你的意思是从上面不能查到DNA。”
“对。衰老期是头发根部生长的最后阶段。在这个阶段,头发会自然脱落,换句话说,这缕头发不是被拽下来的。如果在头发的根部能够发现上皮细胞的话,我们就可以通过细胞核来做DNA分析。但这缕头发上找不到可以利用的细胞。”
里佐利和摩尔对视了一眼,露出失望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