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世德堂本百回本《 西游记 》第十九回的记载,乌巢禅师的预言一共二十二句一百一十字:“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这二十二句话我翻来覆去地读,颠倒倒颠地读,连字跳字地读,总试图能够找出一点儿隐藏的文字线索,可两年过去了,还是读不出任何特异的信息。无奈之下,只得用表格的方式来逐句对照,希望能有一个新的发现:
二十二句话中间,开头“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等八句,都是泛泛无用的废话,直到“仔细黑松林”一句,才算是典型的预言:《 西游记 》第八十回中,取经团就是在“黑松林”中遇见了那个号称“地涌夫人”的金鼻白毛老鼠精,而第八十一回的回目赫然就是“黑松林三众寻师”。
而“妖狐多截路”一句,十分叫人犯疑:《 西游记 》中虽然狐狸不少,但基本都是弱势群体,哪里能够“多截路”呢?统共五只狐狸,分别为第三十四回压龙洞的干娘“九尾狐狸”,第三十五回娘舅“狐阿七大王”,第六十回的摩云洞的“万岁狐王”与“玉面公主”,以及第七十九回的“白面狐狸”。想来想去,这五位中也只有“狐阿七”曾带领小妖攻击过猴子,姑且就将这一句算在它的头上,虽然很是牵强。
所谓“精灵满国城”,所指的必然是第四十五回的“车迟国虎鹿羊三大仙”,因为特指“精灵”,所以应该是它们,若是“妖魔满国城”,则必然是“狮驼国”了。
而“魔主盈山住”一句,基本是泛指:几乎大部分的妖魔都是居住在山上的,无解。
“老虎坐琴堂”一句,最是诡异。《 西游记 》中比较著名的虎有四处,分别为第十三回出现的“寅将军”,第二十回中黄风洞的“虎先锋”,以及第三十回唐三藏化身的老虎和第四十四回出现的虎力大仙,可是,它们四个都不会弹琴啊!其中只有“寅将军”谈吐比较风雅:
熊山君道:“寅将军,一向得意,可贺,可贺!”特处士道:“寅将军丰姿胜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连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处士道:“惟随时耳。”三个叙罢,各坐谈笑。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那黑汉道:“此三者何来?”魔王道:“自送上门来者。”处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
虽然言谈风雅,但谈完就将人“剖腹剜心,剁碎其尸”给待客了,若说它风雅,也是一个很恐怖的风雅妖怪,姑且算它会“坐琴堂”吧!
至于“苍狼为主簿”一句,我窃以为是指第八十五回隐雾山折岳连环洞里的“铁背苍狼怪”,此妖虽是先锋,但计谋狠毒,做得主簿的——这一句也许是预示那回的“梅花分瓣计”。
“狮象尽称王”一句,很明显是预言第七十四回所出现的“狮驼三魔”,毫无疑问。
而“虎豹皆作御”一句,很是费解:有关虎的预言已经说过了,为什么又出现了虎?至于豹,或许是暗示“花皮艾叶豹子精”,但在上一句中不是预言过了吗?为什么又重复?
剩下的“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等六句,只是说一会儿就会碰上沙僧而已,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起到结束预言的作用。
当我们将二十二句逐一分析完后,发现得到的信息依旧杂乱无章:
地涌夫人(高级妖魔)、狐阿七(跑龙套的)、虎鹿羊三大仙(高级妖魔)、寅将军(客串)、铁背苍狼怪(助理级小妖)、狮驼三魔(特级妖魔)。
这其中只有三个半是百回本《 西游记 》中的主要情节,其他的都属于边角料,而且预言中的妖魔,并不都是西行中的主要危机( 至少牛魔王,独角兕,黄眉怪等妖魔都没在其中 ),作为一篇大预言,避重就轻,这又是为什么?
唯一的答案就是:被动过!不是这篇预言被改动过,就是百回本《 西游记 》本身被改动过,而这篇预言被保留,没有被改动。
难道这本《 西游记 》中的内容,也会被改动吗?这是当然的!在广大的中国民间,人们并不知道手上那本《 西游记 》( 现代通行本 )其实只是一个现代人修订的产物,也有人和我说过,从未见过什么“世德堂本”、“朱本”、“杨本”——后两个版本没有见过尚情有可原,但一般来讲,在中国读《 西游记 》的人,罕有读到的不是“世德堂本”的,这和通行本《 西游记 》的历史有关:
在现代中国一般人所读到的所谓“《 西游记 》通行本”,其实是指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百回本《 西游记 》新整理本,内容方面是按照明万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刊印的《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 》( “明刊世德堂本” )原本排印,但由于这个版本是残缺的,从第七十六回到第八十回,从第九十一回到第一百回,整整十五回的文字全部缺失,所以这残缺的十五回文字,是参照了六种所能见到的清刊本而补足的,分别为《 西游证道书 》( 证道书本 )、《 西游真诠 》( 真诠本 )、《 西游记评注 》( 含评本 )、《 西游原旨 》( 原旨本 )、《 通易西游正旨 》( 正旨本 )以及《 新说西游记 》( 新说本 )。并且按照《 新说西游记 》的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放在“世德堂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之前作为附录——这就是目前中国最流行的“《 西游记 》通行本”,而市面上绝大部分的《 西游记 》基本状况都是如此。
其实《 西游记 》的版本实在是太多了,除了上述的“清刊百回本”六种和“明刊世德堂本”之外,还有至少现存本七种、佚本七种( 包括我提过的“盛于斯读本”),以及“永乐大典本”。由于我不想在版本上做更多的纠缠,所以在这里只是略提一下( 若要写来,那又是一本关于《 西游记 》版本的厚书 ),只为引出与“乌巢诗案”有关的“朱本”和“杨本”。
所谓“朱本”,乃是《 唐三藏西游释厄传 》,因其中有“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字样,故简称“朱本”,而所谓“杨本”,乃是《 西游记传 》,此本有明刊单行本和《 四游记 》本,其中有“齐云杨致和编”字样,故称“杨本”。这两个本子都是《 西游记 》研究中重要的两个版本,数十年来,它们和“世德堂本”为谁先谁后争了个热火朝天——我所关注的,是它们有关乌巢禅师的预言诗的资料,结果两个版本竟然都是残的,并且这段文字一模一样:
三人在途,晓行夜宿,过一山又一山,行一里又一里,不觉红轮西坠,心急马行迟。又只见前面有一高山,其山甚是高,崖岩险峻,拻层层,甚是巍峨。唐僧拍马加鞭,师徒上山顶而去。话分两头,又听下文分解……
道路已难行,巅崖见险谷,前面黑松林,虎豹皆作御。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乌窠而去。长老往上拜谢。行者不喜他说个“野猪挑担子”,是骂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老孙。举棒望上乱捣。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那‘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
此处明显残缺了“唐僧遇乌窠禅师”一节内容,而且莫名其妙窜入“话分两头,又听下回分解”这句话,可见属于排版中的“脱漏”和“误植”问题。预言诗虽然不全,但却有三句与我们所熟悉的“二十二句本”不一致:
道路已难行,巅崖见险谷,前面黑松林,虎豹皆作御。
这四句更加令人疑惑,已然真的成了谁也看不明白的“泛预言”了!在意义上论,还不如“二十二句本”有用,相比之下,“二十二句本”似乎比朱、杨两本中的“三句”本更为贴近预言诗的原始状态,所以,我只能姑且认为“预言诗被删改”这一假设是不成立的,于是,只剩下了“《 西游记 》本身被改动过,而这篇预言被保留,没有被改动”这一假设需要论证,而至此,“乌巢诗案”已经由“故事文本研究”转到了“百回本《 西游记 》成书过程研究”这一层面上。
“《 西游记 》本身被改动过”这个命题的意思是:“《 西游记 》最原始的文本中,并没有出现“通行本”中那么多的妖魔,那些妖魔是后来加上去的,而在编辑百回本《 西游记 》时,编撰者并没有很强的整体意识,忽略了这篇预言诗,结果将其完整地保留下来。”
换句话说,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百回本《 西游记 》就是一本“汇编之书”,而不是一本有着整体架构,完整计划的“个人著作”。“汇编之书”和“个人著作”都可以利用前人已有之书,但两者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汇编之书”是将前人已有之书,找编辑者编辑为一本完整的书,而“个人著作”则是参考前人已有之书,然后依照自己的思想,进行整体的再创作。
由此可见,一切的关键就在于与“乌巢预言诗”同步的妖魔的数量和质量。那么,《 西游记 》中最原始的妖怪群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呢?而百回本《 西游记 》到底是“汇编之书”还是“个人著作”呢?欲知所有问题的答案,请看第二回《 来者可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