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们两人安排的房间比较宽敞,比我的大得多,一层冷雾薄薄地悬在空中。面对巨大而死寂的无声威胁,她们连行李都没打开,J. 甚至还穿着外套。我们设想着早餐的样式。女士们浑身颤抖地说起在布达佩斯的格莱特经历的一次备受打击的早餐——她们掀开镍罐的盖子,有一只腰形盘,映到她们眼中的是一条灰色肿胀的半环形香肠,浮在油腻腻温吞吞一寸高的水面上。我们琢磨着是否应该出去找家咖啡馆坐坐,尽可能在附近找一处当地人常去的地方,地方不大却很舒适,不像这间屋子那样令人心生恐惧。我们设想着那里有灰蒙蒙的窗子,一台铜制咖啡机,架子上放着报纸,对这种地方,我们相当熟悉,可在旅馆附近却根本找不到。还需要消磨几个小时才能到中午和教授见面。女士们忍着饥饿的折磨,决定上床睡觉;我则拿起一本旅游手册到河边去散步。
我比一位普通旅客更有好奇心。几年前,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其中部分场景就发生在17世纪初期的布拉格。我写的时候,不认为创造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城市会比在想象中重建17世纪初期的生活更困难——所有的虚构都是创造,所有的小说都在讲述历史——不过,我仍蛮有兴趣想了解那种逼真的可能性,或者至少了解一下我的创造究竟有多少说服力。我的小说因“对时代的捕捉”精确生动而颇得读者的盛赞,出于感激和客气,我从未对读者的提问做过回答,我明白,他们赞扬的是我运用想象力的技巧,他们认为我有能力说服他们相信那些事就是那样发生的。不过,幻想有时会让人渴望看到具体的事物,就像在梦中得获预言的人渴望知道现实中的结果一样。有许多奇特的例子表明,当我尽心尽力地虚构完某人某事后,它们就具有了历史的真实性。在另一部小说中,我虚构的一处多年前的场景实则是当今的波兰,我制造了——也许更恰当的表达是——我塑造了一个次要角色,一位军人,因情节的需要而出现在小说中,没想到这个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竟然确有其人。小说出版后,我收到了他的自传,是一位热心的波兰历史学家寄来的。虚构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那天早晨,查理桥荒凉至极,几乎不见人影,以后来此观光的游客会觉得很难相信这事。一般来说,从早到晚,这座布满了石头雕像的桥面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雾气在河面上升腾,微微闪光,那正是16世纪某个时候,我的主人公天文学家约翰尼斯 · 开普勒乘游船从德国的乌尔姆市到达此地时的景象,他来这里是为了向皇帝展示星图的印刷件,他希望按照皇帝的名字把它命名为《鲁道夫星表》。在我的前方,朦朦胧胧地现出荷拉德卡尼城堡的影子,就像在那位离船登岸的天文学家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时一样,城堡雄伟而空荡,玛拉 · 斯塔纳小区在前方不远处,开普勒做鲁道夫的皇家数学教师时曾住在那儿。天哪,我竟然早已看到了这一切,真是让我惊讶不已。可我为什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部分原因是,站在那儿衡量我的艺术创造结果,我被虚构本质的虚幻性所震动。想象一个冬天的早晨、一条河、一座城堡、一位夹着书刚从船上下来的游客,它们纷纷从书页的空间—— 一个充满暗示的世界里走出来,进入这个鲜活生动的现实生活。这完全是一种创造的技艺,一个大型的比喻。你可以继续想象下去,继续讲故事,继续尝试着去模仿盲目的命运女神的作为。
关于布拉格的美,可写的实在太多,不过,我不敢确定“美”是不是描述布拉格的最恰当的词汇,这座建在伏尔塔瓦河边上的城市,神秘、混乱、荒诞且充满幻想,它是欧洲三座神奇而不可思议的都市之一,另外两个是都灵和里昂。当然,它也有可爱魅人之处,只是这种可爱魅人具有一种撩拨人心的邪气。安吉洛 · 马利 · 里佩利诺在《神奇的布拉格》中有一首充满迷乱气息的颂歌《爱在这里》,他把这个城市描绘成一个诱人的女妖,一个放荡的女人,一个邪恶的女巫。“古董商喜欢卖弄她虚伪的沉静,她的幽寂似乎自古就被无数荣耀包围,那些凝滞不动的如画风景就像装在玻璃球中,这一切只增加了她的邪恶。她狡猾地通过拼写和字谜进入人的灵魂,那是她掌握的唯一钥匙。”里佩利诺的布拉格不是奇迹般地保存着宝贵的艺术珍品和古雅的艺术建筑的名胜之地,这些曾是19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城市极力宣传的东西,这些也是好莱坞电影关于莫扎特和萨莱里的幻想故事中的背景;里佩利诺的布拉格是那个“有暧昧的走廊和可恶的通道……仍然散发着中世纪气味的”城市。在谈及咖啡馆时,卡夫卡写道,“在我们的时代,它是犹太人的地下墓穴”,就像“小酒肆”、“老夫人”、“三颗小星星”那样的小酒馆,他有时会逃离那些“暗藏凶险的小巷,令人走投无路的窄道”,逃向“那些环绕在布拉格周围的绿色小岛,鲜花盛开之地,公园、凉亭、花圃……”。就是这样一个古老的布拉格,令人难以忘怀,神秘、沉默、而又混乱无序,于1948年被共产党接管拯救,20年后苏联入侵,采取铁腕政策,最终使其屈服,直到1989年革命,才采取了和平过渡的“天鹅绒政策”。如今到?可见美元的踪迹,年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穿着心爱的牛仔裤,麦当劳就开在查理桥边。哦,有什么不行的?布拉格也有同样的权利像我们一样地享受大众消费。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吃便宜的汉堡包,就像可以自由地出版颠覆传统的诗歌一样。不过,说起里佩利诺,还是会觉得有些异样,他在罗马大学讲授捷克文学,于1978年去世,他告诉我们在那些黑暗的岁月里,他常常跑到德国,凝望东方,遥对着“波希米亚的重叠山峦”,仿佛一个忧郁的恋人思念他的远方情人,这处旅游胜地对他充满着无限诱惑。他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他热爱布拉格,她的混乱无序和她的神秘沉默都为他所爱。他喜欢引用1893年威廉 · 姆尔什季克在小说《桑塔露琪亚》中使用的那个奇异意象,这个城市让小说主人公联想到“一列嘶叫着的火车从她和那些新生的人群、那些新的牺牲者身上碾过,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地消失,重归大地深处”。
里佩利诺尽最大努力所做的就是在表述这个城市的时候,不会被它吸附消泯,不会让自我被这个世界异化,这也正是里尔克所说的我们生于此世的任务。仅靠一本旅游手册,走马观花地游遍一座城市的名胜古迹,你根本无法真正了解它。可是,你又如何能完全认识像布拉格这样一个变化多端、令人无从琢磨的城市呢?布拉格究竟是什么?它的本质隐藏在美丽的老城广场上吗?——那里有咖啡馆和著名的钟楼;隐藏在周边的远郊里吗?——那里有沉闷的水泥建筑群,大多数布拉格人都在那儿过着非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时光的记录有如岩层的重叠,玄武岩层的普热米斯尔王朝处在最底层,上面是岩灰与金刚石合层的哈布斯堡王朝,然后是共产党领导下的花岗岩层,最上面就是当今疏松多孔的石灰岩……那么,哪一时期的哪一处地方所代表的才是其最美好、最真实的景象?我年轻的时候曾以为,要真切地了解一个地方,就要到它的中心腹地去,你一定就会爱上那里。有许多城市在我面前展开了她们可爱的四肢的轮廓,而有多少个布拉格就需要用多少只眼睛去观看,不,还得更多的眼睛才行——布拉格简直大得无边。我满怀惆怅、郁郁寡欢地走回旅馆,冰雪让我的脸凉如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