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打算向我们介绍一些有关布拉格的事。我们非常感谢,同时也很担心在工作日的早晨这样拉着他谈话会耽误他的工作。他笑了一下,说,现在他的时间可谓绰绰有余。他解释说,他卷入了1976年底由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共同签署的人权声明即七七宪章运动,当权者曾下令逮捕摇滚乐队队员和艺术家,他本来是位艺术学教授,如今已被大学辞退。从这以后,他和妻子只能靠微薄的养老金过活,政府曾多次威胁要停止这种供应,倘若他坚持要和那些堕落的反革命集团继续保持来往的话。他认识瓦茨拉夫 · 哈维尔,后者那时还关在监狱里。1976年以前,确切地说,早在1968年以前,他经常在咖啡馆和小酒店里会见他的那些老朋友,他们在那儿的谈话曾被便衣警察监听过。教授时不时地就会被警察局传唤、审问,其实当局知道得很清楚,他早就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他用一种不乏倦怠和苦涩的幽默语气向我们解释这一系列过程。早晨会有一个电话打进来,通常在黎明时分,那时他还躺在床上,一个友好温和的声音问他是否介意到什么样什么样的一幢大楼里去一趟,每次地方都不一样,然后是谈话。打电话的人会安慰他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谈次话,他根本不用担心,别太着急,车在外面等着,他好好准备一下就是了。然后,他立刻起床,收拾整理出一个小包,里面装着睡衣睡裤、干净的衬衫、换洗的内衣、袜子、剃须用品和最最重要的牙刷,与此同时,他的妻子为他准备咖啡和面包卷。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他说,听起来有些奇怪,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两人几乎不说什么话,只是忙着事务性的琐事,尽管事实上,他们两个都知道,也许这一去,他们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有些朋友和熟人也这么被传唤过,“谈次话”,然后就再也没回来。教授告诉我们,到了那幢指定的无名大楼——它通常在城市中某个相当丑陋的广场上,他就会被关进一间窄小、无窗的房间,除了一张铁制桌子和一把呆板的椅子外,别无他物。他被指令填写一叠办公表格,将他自己及父母、妻子、儿女的种种生活细节都一一地陈列出来,他心里清楚,此时正有许多双眼睛透过他面前的那道墙上的双向微型装置观察他。随后,审讯者迈着悠闲的步子进来,神态轻松,面带微笑,同时也具有无限的威吓力。
教授说,在押期间,在连续三天三夜或更长的时间里,6个审讯员每隔半小时轮流审问他,但他从未遭受过皮肉之苦。类似的秘密警察机构无处不在,无论是国家安全部还是情报局都备有大量资料。天鹅绒革命之后,许多文件被公开了,情报局的名册上竟有数万名密探,能开列出这么一张单子来也真是不容易。教授说,通常,他们会天南海北地闲谈一番,从他有可能谈及和愿意谈及的人或事入手,对此,他别无选择,只能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许多年以后,另一位捷克朋友,也是七七宪章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作家兼翻译家兹德涅克告诉我,1989年之后的一天,他在市中心散步,偶然看到街道对面有个人就是当年审问过他的审讯员,他想也没想,就冲那人大喊,声音穿过了拥挤的人流,他喊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似乎这是世界上他最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事。那个密探审问员怎么样,我问,希望听到他急忙竖起衣领,满面含愧地偷偷溜走。“哦,”兹德涅克耸耸肩膀,说,“他冲我笑着摆摆手,喊道:‘嗨,你好吗?’然后继续走他的路。”
这时,我们来到兹拉塔 · 乌里斯卡即著名的黄金巷,我们沿着荷拉德卡尼城堡外面的围墙走得很艰难,我不知道怎么到的那儿。事实上,我几乎不太能想起来我第一次在布拉格旅行时都乘过什么交通工具了。我们肯定坐过公共汽车、有轨电车,尽管J. 有幽闭恐惧症,我们还是乘过地铁,地铁倒是异乎寻常地干净整洁。不过,我还是无法想起我们坐的那些交通工具。我们就那样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在某个空隙间,又去了什么地方。唉,记忆女神的神奇之舆是多么容易溜走啊!
古老的黄金巷首尾两端都铺着圆石。一簇簇小房子沿护城河边的墙壁而起,是16世纪末鲁道夫二世为24位城堡守卫队员建的。人们会奇怪,为什么只有24个人?有关历史的最简单的叙述往往容易引起困惑。17世纪,黄金巷的房子主要是城里的黄金匠们居住,因此得名。让人好奇的小街有许多传说,例如,鲁道夫的那批炼金术士就在这里建立实验室,毕竟,炼金术士也是金匠之一种,这也许可以解释街名来源混乱的原因吧。想到那些炼金术士和他们的蒸馏器皿挤在狭窄逼仄的小屋子里,这场景让人感觉很有意思,不过,我手中的旅游手册上却另有说法,它以一种显然是责备的口吻说,不管民间有什么样的传闻,鲁道夫的那批炼金术士根本没在黄金巷待过,而是被禁闭在维卡斯卡巷,在圣维特大教堂的北面。哦,对了,对了,我们不久就去参观了大教堂。让我印象颇深的是,我从教授那儿听说,卡夫卡在黄金巷22号住过一段时间,如今,他的现代同乡,捷克大诗人雅罗斯拉夫 · 塞弗尔特① 就住在此处②。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捷克大预言家德 · 特贝丝太太住在4号。还有更多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