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常一样,他们在距离车队还有四分之一英里时,突然从悬崖那边出现。人们很少遭遇一伙走在平坦地方的印第安人;他们当然也在平地上行走,可是白人一般不会发现他们。即使我在红种人当中生活了有些年头之后,我仍然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附近有别的人。对了,他们把一把刀插进地里,在刀鞘处聆听,但若不是猎物在奔跑,实在听不出什么。他们有时候会在分水岭的顶上垒起一个圆锥形的小石堆,遮掩他们的头部,向下面的山谷中窥探。可是平原是一个接一个的鼓包,就像是凝固的海浪,你从一个鼓包上只能看到伸向另一个鼓包的中间地带,再向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印第安人并不是每一个分水岭都会利用,只会挑选某一些;可是只要他们观察,通常就能看到一些东西。
特罗伊那个在向前滚动的大车上斟威士忌的主意还没等试验就失败了。那年头的牛车,走起来一点都不平稳,大体上就像在满是圆石的地里拖着滑橇,那种颠簸劲儿,足以把一块面包在送进嘴里之前,摇晃成碎片,更甭提喝什么酒了。何况,沙伊安人态度十分庄重,他们一来到我们跟前就下了马,走过来先握手,所以我们肯定得停车了。
头戴高顶礼帽的那个人是他们的头目。他佩戴着一枚在签约仪式上由政府颁发给头人的银质奖章;我想那枚奖章上面是菲尔默尔1总统的头像。他比其他人年长,挎着一支枪管有四英尺长的旧式滑膛枪。
到现在我还没有提到我的姐姐,她有六英尺高,外貌强悍,已经二十出头还没有结婚,是一个长着一头橘红色头发的瘦骨嶙峋的大姑娘。她跟我爸替换着赶我们的牛车,甩起鞭子来胜过任何男人,只有爱德华·沃尔士例外——他是从波士顿来的爱尔兰人,体重有二百磅。作为天主教徒,他从来不听我爸的布道,但也能宽容对待,因为除去他一家人,队伍里再没有信奉天主教的了;而别人不招惹他,是因为他个子太大了。
我那个姐姐名叫凯若琳,由于她块头大,又干的是男人的活儿,一路上都是男人装束——靴子、长裤、衬衫和有一圈帽檐的帽子——尽管有人认为这样打扮让她更难看了。
凯若琳生性好动,天不怕地不怕,在印第安人走近时,就从箱子上跳到地上。戴高顶礼帽的那人朝她跨步走来,左手握着旧式滑膛枪横在胸前,同时拽着他的红毯子不致让它滑落,一边伸出棕色的右手。
“很高兴和你认识。”凯若琳说道。她比那位老酋长的身材还要大出一号,她握他的手时劲头之大,你可以看出疼痛穿过他的帽子传到了他的左臂,他拽着的毯子几乎掉了。他的胸口在毯子下面露了出来,于是我便看到了他的奖章,还有肚皮上横着的一道伤疤,样子就像一块铁上的焊缝。这说明了他在白人中间的名字:“疤肚”,不过,沙伊安人管他叫“老棚皮”或者“漆雷”。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因为那是印第安人的秘密;而如果你发现了那个名字而且叫了他,他至少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最坏要有十年的厄运。
“老棚皮”(此时他没有表明身份,印第安人似乎总是对此无所谓,但往后我会多次见到他)这时从凯若琳的握手中镇定下来,用沙伊安语讲了几句话,一方面是致意,另一方面则是在句中夹杂着他所知道的英语单词——“他妈的”,“我的天”,这些都是早期移民和拉腊米的士兵开玩笑教给他的。他当然不明白那是骂人话,就算经过解释他也不会弄懂,因为印第安人说话不骂人,只是有许多忌讳,如婚后不准提婆婆或岳母的名字。
我爸就站在凯若琳的身边。我不清楚是什么最让他恼火,是那人说的骂人话,还是对我姐姐的关注,反正他当即挺身站到我姐姐的身前,说:“如果你在找车主和这支车队的精神领袖,那就是我,阁下。”
随后他和“老棚皮”握了手。那印第安人从贴近肚皮的一个缀着珠子的小袋里掏出一张肮脏破烂的大纸,上面有别的白人草草写下的错别字连篇的话:
这位是疤肚他是个好印第安人不管是不是需要他一年洗一次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割断你的喉咙只要你把枪对着他他的心和他的屁股一样黑
你的朋友比利·B.达恩
那位酋长显然认为这是一封介绍信,因为在我哥哥比尔奉我爸之命读那张纸条时,他满脸得意的神色(所以我在前面说,我觉得我爸自己不识字;不过这事已经过去多年,我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记得起)。
在陌生人眼里,尤其如果他们是野蛮人的话,我爸是个办事周到的人,于是他假装那张字条上写的是好话,还邀请他们全伙的人都来喝酒,我不相信沙伊安人当时都明白了。他们可能知道“威士忌”,可我爸把话扯远了,说些什么饮料之类的话——直到特罗伊和我们的人打开酒坛,他们还没闹明白。要知道,印第安人都认定脑子正常的白人不会给他们酒喝,除非有便宜可占。商人们总是把威士忌的生意留到最后,他们搬出酒坛子,然后赶紧跑掉。
印第安人先是承认他们没法盛他们的酒,哪怕在那早年间,一些酋长设法不让年轻人喝酒,不过一个红种人的首领只有建议权,而且常常不被理睬。“老棚皮”没法相信,这样的一个车队——算上大些的男孩子一共十个男人,一半的人都没有武器,另外只有两匹马和七辆坐满十二个妇女和女孩以及八个更小的孩子的牛车——会在这开阔的大草原上请二三十个沙伊安勇士喝威士忌。要是他信了,就会在喝酒之前警告我爸,因为印第安人在这方面是很公平的。他们认为,酒和龙卷风一样是一种有魔力的东西,在酒力的作用之下无论做了什么都是无罪的——要是一阵狂风把你卷起来砸到一个人身上,把他撞倒,就没有理由责怪你;就算你看到风吹来了,你只能告诉那人离远点。所以,对于一个印第安人来说,他喝多了撒酒疯的时候,他并没有跟你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