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一段时候,她妈来了,我就看见了。看见她说话,啊,啊,啊啊,指手划脚的。用手做动作,说吃饭,一只手做碗,一只手往嘴里划拉。我妈问她吃饭没有,她就这样回答。我们小孩全都学她,全都说啊,啊,啊啊,用手划拉。
新娘很老实的,跟她讲话她就说,不问她一天都不说话。
房子拆了,这边的房子还没盖呢,得找地方住。我们家人多,这八组,是三个组拼成一个组,我们就住到九组。住的那家人是个母子俩,他家也不大,四间小屋子。我妈没跟我们睡,要看东西,家具,瓦片、砖,主要是横条,那木头。也没看好。我妈真是辛苦啊,又要上大集体挣工分,又要做我们这多么人的饭,洗这么多人的衣服。我还没到九岁,木玲六岁,弟弟三岁,小哥不到十岁,还有大哥大姐,大哥念高中。
吃水全都是挑水,我妈五点多就起来挑水,我家一天用掉一大缸水,全是我妈一个人挑,我妈心疼大姐,不让她干活。我妈就是苦自己。我妈在家当姑娘的时候,也是挺苦的,我外婆外号叫"铁匠",最厉害的,出手就打人,我外公挺面的。
我妈小时候被打惨了,所以她不打我们,她最多骂一下。
木玲那时候老哭老哭,我们让妈打她,反正你打不打她都哭,我妈就是不打,等她哭够为止。我妈躲着她,她还跟着我妈,走到哪她跟到哪。我妈提着烘炉,她也跟着我妈哭。我妈说不惹你,走远点。我小哥看了气不过,就说,妈,她要再哭,你就拿烘炉里的灰抓一把,塞到她领子里,看她还哭不哭。
我大姨出嫁的时候得很多嫁妆,我大舅念大学,家里就剩我妈和细舅。
我外公经常不在家,他是个道士,我见过,他82岁才死。他耳朵挺聋的,跟他说话要很大声他才听得见。他吃菜不放盐,一点都不放,是淡的。他每次上我家来,我们不跟他一起吃,我妈就给他弄点豆油(即腐竹),鸡蛋肉,都不吃的,就一碗面条。
他上我们家来,我们觉得挺好奇的,老看着他。我最多十一岁,要使劲说他才听得见,我就不跟他说。就看着他。他跟细舅说,我嫌他耳朵聋,不理他。其实不是不理他,就是看着他,笑。我细舅告诉我妈,我妈就跟我说,以后外公来,别光看着他笑,他说你笑他耳朵聋。
我心里觉得挺冤枉的。我说跟他说他也听不见。我妈说,以后外公来了,你就使劲叫他,叫完了就上外面玩去,莫像个苕人似看着笑。
他是道人,不是道士。过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那时候,老盼着他来,好带吃的来。每次来他都带点糖果,有时候带点粑就来了。这时候大舅在北京已经有工作了,细舅在县里的粮站。我们上他家拜年,他给每人五毛压岁钱。我们拿了钱就去买吃的,不像现在,到处都能买到吃的,要跑两里路。买糖,还有芝麻饼,饼还要票。细舅的孩子也回家了,一大帮孩子去买吃的。我们家五六个,细舅家四个,还有大姨,也好几个,一大帮小孩。
外婆死得很早,我妈没出嫁她就死了。所以我妈没得什么嫁妆,只有一件棉袄,是外婆留给我妈的,又让大姨要走了。其实大姨挺好的,挺漂亮的,到老还漂亮,比我妈漂亮多了。
有次以为是叔叔回来了,结果是挑苗的(就是种牛痘的,在手上划一个十字)来了,在对面,有一个山,叫葫芦山,看来了几个人,我说:哎呀,我细父(即叔叔)回来了。那时候没见过细父。一看,是打针的,调头赶紧跑,急得没地方躲。
还是打了针,哭了。
第二次打针的时候,我妈正好上我小姨家去了,我吓得直哭。我就往小姨家跑,我知道是在马连店那边,我从来没去过。看见那有一个看水的老头,我就问:老头老头,你看见我妈没?老头说:你妈上哪去了?我说:我妈上我姨家了。他说:你姨家在哪呀?我说:在马连店的那头。老头说:你莫去呀,前面有捉伢的。你怎么这么哭?我说:家里来了打针的,我怕打针。他说:你莫去,去不得,有捉伢的。
又回了,就扒在菜园里躲着。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提回去了。还是打针了。打针的人一直说:不疼不疼。还是疼,还是哭。
也是在老家,不记得几岁。也是在家玩,听见敲锣的来了,当当当,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跑去一看,游行呢。那时候什么都禁了,不让钓鱼,不让卖东西。那人可能就是钓鱼,头上戴了一顶挺高的帽子,纸糊的,前面还挂了一个牌子,背后还挂了一个袋子,手里还自己拿了一个铜锣,自己敲,一边敲,一边喊:大家莫学我罗--我捞鱼啊--村干部还跟着,两个组,他得游完十个组。游完了才能回家吃饭。
是中年男人,认得,就是我们家邻居的姑爷。后来也在家学,嘴里喊着:堂堂堂,大家莫学我罗,我捞鱼。做游戏,就学。学了好一阵子。
发地震那年,毛主席死的那年,76年,那年。记得毛主席死的时候,我就在后门的山坡上,听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挺沉重的,再一听,说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同志逝世了。我一想,哦,是毛主席死了。怪不得。
回家吃早饭,大家全都出早工。我也没说,大家也没说。我就觉得,广播好象是说着好玩似的。后来上学,学校也没人说。下课了,一个学生听见了,说告诉村里的一个孩子,那孩子让他别瞎说。他说,我没瞎说,你听,广播里还在说。
上课的时候,这小孩就说,老师老师,毛主席死了。老师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广播里播的。老师一听,果然,全校就不上课了,全都去听。
就放假了,课都不上了,每个人都戴着一个黑袖章,大队发的。有的上面写着,伟大领袖和导师,中间四个大字是永垂不朽。有的上别处看电视直播,那时候,电视挺少的,公社有。好多人跑到公社去,到公社有二十里地呢。去看直播。
后来,我们好几个大队弄了一台,几个大队在一起看。一个小屋子,哪能看得见啊,天又热,窗户上,有的就上窗台上,到处都是人,屋子门口都挤出来了,那小孩就别说了,怕挤死了。都没见过电视是什么样的。
后来就防地震。
每人家发的白布,一大卷。搭布棚子。就在花生地里,全挨着,一户人家挨着一户。我们家,我伯就不信,我们有很多板,我伯就在我们家门口,搭一个板棚。
每个家都是空的,家具全都搬到布棚里了。好玩了,反正要死了,也不干活了,全都玩。就打扑克。我们家在自家门口,一点都不好玩,人家全在花生地里的布棚里。也没有电,就点的煤油灯。晚上我们就上布棚里玩去,看他们打牌,还可以偷点花生吃呢!
下大雨也不敢回家躲雨,都说,越下大雨越有地震的可能,就都在布棚子里。漏水,也全都是湿的。我家的板棚也漏雨,有缝。我伯让我们上家里躲躲。我伯都准备好了,有垫桶,装稻谷的,里面进不了水,还有两个炕柜。我伯说,万一发地震,不是说发地震都要伴着发大水吗?要是发大水,我弟和木玲就坐在垫桶里,我和细哥,就一人坐一个炕柜里头,到时候就用绳子拴上,大水就把我们漂走了,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