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尔兰人的体育版
那个长着一张爱尔兰脸蛋的高个子男人坐在上午较晚的一班通勤列车上,脑子里想着他的书。他也许是在卡托纳上的车,那儿离始发站不远,还能找到车厢中间三人座位靠窗的好位子。哈莱姆这条线不是风景最漂亮的,它直直地穿过威斯切斯特县,不像沿着河边前进的赫德森线:赫德森河近在咫尺,上方是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乔治?华盛顿大桥。但哈莱姆线也不算差,沿线有青葱的树林,起伏的山丘,林立的高楼大厦,还有点缀着秋千架的后院,公交车修理场,面积以英亩计的停车场,SUV、旅行车停得满满的。
列车来到我的车站,我迈进车厢,倒在只有另一头坐了一位乘客、还有位子的第一排长椅上。我这是要去采访查克?斯特拉姆,《纽约时报》讣闻版主编,讣告世界中最有权威的大人物之一。我觉得紧张,所幸还保持着几分镇定,没忘了带上笔记本、铅笔和录音机;不幸的是,我的镇定远远不够,怎么也记不住事先准备好打算问他的问题。我紧张得身上直冒静电。如果我是个卡通人物,脑袋周围准会被画上几条弯弯曲曲的线条,这才足以表现出我紧张到什么程度。我在钱包里乱翻一气,结果把手机拨拉到座位上,滚到地板上。同座乘客猛地一扑,可手机还是滑到了座位底下。他同情地说:“我也出过这种倒霉事——在飞机上,比这更够呛。”就在这时,我认出了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那位高个子:美国前桂冠诗人比利?科林斯。
比利?科林斯风度翩翩,面容开朗友好。即使不认识他,跟他搭话也不犯怵。这位诗人曾嘲笑学究们,说他们总有一种冲动,想把“诗歌五花大绑,捆在审讯椅里严刑拷打,让它们老实交代”。他最新出版的书名叫《诗歌的烦恼》。比利是个随和的人,一聊起来就海阔天空,什么都谈——直到提起死亡。那以后,他的话题就会牢牢锁定在讣告上,再也不会聊别的了。
他是去宣传他编辑的一本诗集,《180多》。他拿起书,指点着,高兴地看到我接过书去,一页页翻看。入选的诗人大多尚在,少数死于九十年代和本世纪初。我倒不是不关心仍在人世的诗人,但2004年去世的可真不少啊。看看下面的名单吧:唐纳德?贾斯蒂斯和赛斯洛?米洛兹死于八月,九月是弗吉尼亚?汉米尔顿?阿黛尔和迈克尔?多纳吉,十月又去了安东尼?赫奇特。虽说算不上高寿,但这些诗人也都是年迈辞世,只有多纳吉例外,才五十岁,脑动脉瘤。我讨厌看到五十岁出这种事,我自己也是这个岁数啊。在绝大多数国家里,写诗算不上充满压力和危险的活动。只要没有自杀倾向,诗人一般都会得享高龄,诗人这个群体也敬重自己的长辈。长辈们年龄虽长,但并没有被遗忘。斯坦利?库尼兹已经快一百岁了,各地授予他荣誉头衔的邀请仍旧纷至沓来。利林斯自己只有六十三岁。他摇头叹息,早夭的多纳吉简直还是个孩子呢。
在美国,迈克尔?多纳吉的名气不大,甚至不够资格在《纽约时报》刊发短短一则讣告。他是爱尔兰裔美国人,迁到伦敦,在英国出版了三本出色的诗集。英国人知道他,喜欢他的诗和他创作的爱尔兰音乐。但就算在多纳吉藉藉无名的美国,只要听过他朗诵自己的作品,谁都不会忘记他。多纳吉不看书本,以激昂的姿态现场背诵。其诗作轻松谐虐,大多押韵,以优美的语言描述不起眼的小事,妙趣横生,雅俗共赏。有一次我亲眼见到听众们完全被他吸引住了,听得全神贯注。可几个月后,伦敦各报却刊出了他的讣告,还有他那些深受打击的朋友们发表的纪念文章。就连风格粗鲁的《每日电讯报》都刊发了一篇长长的褒扬性讣告,称他为“一位屡获大奖的诗人,擅长以严谨优雅的诗作叙述生活中的小故事,比如他如何单枪匹马将帕瓦罗蒂塞进出租车。”不过,“严谨优雅”这句话总结得不是很恰当。科林斯编的这本诗集中收录了这首诗,《地址本市32B》,写的是多纳吉当门房时的事,里面有一行真是一语成箴:“爱尔兰门房,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有一回,我替帕瓦罗蒂招了一辆出租。不是瞎吹。
也没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