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开往天堂的火车 作者:慕容余华


我发现自己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伤心地躲在阴暗角落里暗自哭泣。突然便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像天边虚无缥缈的云,看上去很美丽,触手可及,转眼间风吹云破,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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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来,绿叶渐黄,这样的季节,总有惊喜与悲痛发生,或喜或泣。值得回忆的绵绵情话或语重心长的叮咛已被岁月啃噬得了无痕迹,唯有或感动或伤感的片段,如风铃般张挂在记忆的窗口,随风而至。

那个熟悉又伤痛的电话,是在11月18日晚上8点半从老家打来的。只听见老爸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传来:“春子,你妈脑溢血,快不行了……”

接到这个电话,我一下子就傻了,愣在那里,双眼发直。情迷夜半问明白电话的内容,便急匆匆地催促道:“你还愣着干吗,赶紧回家呀。”我那辆破拉达车昨天送修配厂了,我和情迷夜半跑到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金州。

医院那张冰冷的病床上,躺的是我亲娘,我远远地看见她睁着眼睛睡着了。

病房里寂静得可怕,惨白的白炽灯阴阴地散发着了无生机的光。老爸姐姐姐夫守候在娘身边,我一步扑向老妈床前,姐姐赶紧上前拦住我,抱着我失声痛哭,我双眼发烫,泪水像两条滚滚而下的小瀑布,恣意奔流。情迷夜半站在一边偷偷掉泪,老爸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姐夫走过来劝慰:“都不要哭了,咱妈还活着,大夫说能挺过明天这个时候,咱妈就没事了。”

我单腿跪地,跪在老妈的床前,双手紧握着老妈的手悲伤地说:“妈,我是春子,你听见了吗?妈,我是春子,妈,妈……”妈似乎听到了我在喊她,她眼睛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那双一直微微睁着的双眼,慢慢闭上了。

第二天中午,伊然打来电话兴奋地对我说:“志豪,你儿子真野蛮,这两天在我肚子里一直不老实,哦,现在正踢我呢。”

我知道这是伊然在故意骗我开心,我虽然不懂孕妇孕期的变化,但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可能像伊然说的那样。我情绪低落地随意哦了一声,冷漠地说:“我现在有事,你过两天再打电话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从未这样冷淡地对待过伊然,想想这样的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转眼,电话又响了,一看又是伊然,我知道不跟她说清楚,她是不会罢休的。于是,就冷冰冰对她说:“我妈病了,你过两天再打电话吧,好吗?”

下午一点左右,我看到一辆从大连来的出租车驶进了医院大门,一个孕妇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蹒跚着走下了出租车,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确认那个肚子像锅底的孕妇就是伊然。我眼睛模糊了,我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急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志豪,咱妈呢?”

姐姐搀扶着伊然来到老妈病床前,伊然两眼的泪珠哗哗地滚落到她那高耸的肚子上,她站在我老妈的床前,满眼泪花地说,“妈,我是伊然,您儿媳妇伊然,妈,我来看您来了,我带着您孙子看您来了,妈,8年多了,我一直害怕看您,妈,今天我来看您来了,妈,您睁开眼看看您儿媳妇吧,妈……”

我一把把伊然拖到一旁,气急败坏地吼道:“发什么神经?你胡说什么?”

情迷夜半在一旁神情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姐夫看了我一眼,拉着情迷夜半的胳膊往病房外走,老爸气得身体发抖,嘴角泛着白沫,抡起胳膊,当着众人的面掴了我两巴掌,打得我口鼻窜血,眼冒金星。

姐夫忙转身过来拉架,姐姐掏出手绢为我止血,我听见老爸愤怒的声音在我耳旁隆隆作响:“畜生,伤天害理呀!”

老爸转身看了一眼伊然,对我吼叫:“兔崽子,今天你给我说清楚,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老妈还躺在病床上,泪水在我眼里翻滚,内心翻江倒海,我怎么说?如何才能说清楚?我扑通一声跪在老爸的面前,“爸……原谅您儿子吧,爸……”

我泣不成声,五内俱焚。

老爸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滚!我没你这个畜生儿子!我原谅你,你媳妇能原谅你吗?你这个畜生,不学好,都是谁教你的?”

情迷夜半在一旁号啕大哭,姐姐赶紧过去劝慰。

此刻,我想情迷夜半心里肯定比我还要难受。唉,怎么这么乱呀!

“一床,一床家属呢?谁是一床家属?”护士清脆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一家人紧张地跑出病房,护士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对着我们很职业地说,“谁是一床家属?赶紧到收款处交款,要不药房就停药了。”

我伸手接过催款单,看一眼上面催款数目是一万五,心里犯急。走得仓促,忘了带银联卡,摸摸口袋,只有五百元零钱。姐夫要回家取,情迷夜半眼里噙着泪花,一边翻包一边哽咽地说,“姐夫,算了,路那么远,回什么家,我这有银联卡,让志豪到附近银行取就行了。”

老妈被推进手术室,一家人提心吊胆地守候在手术室门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不如说是在一分一秒地煎熬。我不停地在门外走廊里走来走去,老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恼怒地说:“你能不能安静点儿,你老爸的心都快被你这个畜生踩碎了!”老爸的眼里布满血丝,表情像头愤怒的狮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手术室门上的绿灯亮了,一个大夫走了出来,老爸赶紧走向前拉着大夫的手,大夫说,手术非常成功,家属请放心,家属请放心。老爸千恩万谢,差点儿给人跪下。我仿佛如在梦中。

老爸姐夫张罗着请做手术的大夫护士到饭店吃饭,我和姐姐情迷夜半守护在老妈身边,看着沉睡中的老妈,我想起了儿时躺在妈妈怀抱里,妈妈教给我的一首童谣:

花公鸡呀

跳上墙啊

娶了媳妇呀

忘了娘啊

“春子,你长大了娶了媳妇后,会和花公鸡一样忘了娘吗?”

“娘,春子不娶媳妇。”

“傻孩子,你长大了,你就会娶媳妇的。”

“娘,春子不娶媳妇,真的!”

2

大学毕业后,在这个城市里工作了四年,回家的路程不到四十分钟,可一年之中回家几趟都能数得过来。和情迷夜半结婚后,本想回家一趟,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总是左右着自己。想一想真是愧疚。

和情迷夜半坐在回大连的车上,我一想起《花公鸡》这首童谣,心里就会落泪。老妈病情逐渐好转,我心里宽慰了许多。老爸撵着我和情迷夜半回家,姐姐也说,这里有我和你姐夫照顾就行了,你们在城里都有工作,耽误不得。

家里有股发霉的味道,我去开窗换气,情迷夜半倒在床上嘤嘤地哭。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沙发上抽闷烟,身体像一副皮囊,像刚刚被抽空了般难受。客厅里烟雾缭绕,我听见情迷夜半哭泣的声音渐次低沉,继而断断续续,后终归平静。

我悬挂着的心终于稍微平静了一点,想起伊然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是她的忏悔吗?8年感情在瞬间付之一炬,现实可怕得就像一头狰狞怪兽,吞噬了我一切美好憧憬。憧憬就像一座高耸华丽的建筑,轰然倒地之后,一切美好梦想都随之破灭

迷迷蒙蒙之中,我发现自己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伤心地躲在阴暗角落里暗自哭泣。突然便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像天边虚无缥缈的云,看上去很美丽,触手可及,转眼间风吹云破,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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