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有两个要点。第一,“学而时习之”道出了孔子及其门徒是什么样的人。第二,“人不知而不愠”则接着告诉你他们自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是他们的自我认同。这句话是一个典型的“孔子句法”,揭示了孔子学说的内在矛盾。
不要小看“学而时习之”这句话。这绝不是我们现代文中一个“学习”就能概括的。这里的“学”大致相当于我们所谓的“学习”,包括向老师学,从书本中学等等,是从外部吸取知识。“习”则有些类似于做家庭作业,也就是将刚刚学到的东西反复演练乃至熟能生巧。“学而时习之”其实是指一个相当专业化的训练过程。比如现代大学里的教育(这当然不是指中国的大学教育),学生上教授所讲授的大课或者看书,很类似孔子的“学”;上完课、读完书后参加讨论班,用大课上和书本中所学的知识来演绎自己的观点,彼此辩论质疑,则更接近孔子所谓的“习”。欧洲中世纪经院哲学中的教授方式,也有类似之处:上午老师讲课,基本上是读经释文,叫lictio,也就是后来英文中的lecture;下午则是学生们就经文中的各种矛盾展开辩论,叫disputatio,即英文中的disputation。然后老师才出来对这些矛盾提出一个解决之道,叫determinatio或英文中的determination。在这里,读经释文显然就是“学”,就所学的内容进行辩论质疑则如同“习”。而经院哲学对人类知识的最大的贡献,是在“习”而不是在“学”。如果像现在的一些所谓“儒家”提倡的那样,让孩子似懂非懂地背书(还无释文这一道程序),即使算是“学”,也是“学而不习”,违背了孔子的教导。初民社会分工并不细,技术很初级。能以“学而时习之”这样的方式进行训练的,一定是非常独特的专业化群体。他们当然会产生一种不凡的自我认同。
儒家本来是来源于一群巫师。巫术在商代还是立国之本。统治阶层是一个巫师集团。商王则是巫师们的统领。他们靠感通上天来镇服其臣民。天命的观念,大概在那时已经萌芽了。周武王灭商,则完成了一个巨大的政治革命和意识形态的转型。这个政治革命的精神,是从神权政治走向贤哲政治,此点姑且留待后论。这里所谓的意识形态的转型,则是改造商代以来的政治神学,提出新的天命观:天虽然还很可畏,但天意要依照民意而行事。仅靠巫师感通上天,并不能掌握政治统治的合法性。得人心者得天下。于是,所谓的“天道”实际上就变成了“人道”。这在当时是一个极其深刻的观念变革,其力度大概不下于欧洲的文艺复兴。经此殷周革命,周代已经不再是以巫术立国,而是讲究治道,目标是创造理性的人文政治秩序。过去的巫师集团中,自然也分化出一个阶层,致力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事业。儒家便是其中之一。这也是孔子及其门徒的来由。
那么,在这里“学而时习之”的孔子及其门徒,“学”的和“习”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不在历史现场,自然不得而知。不过,细读《论语》,再考察其前后的历史背景,我们大致可以确定:他们所进行的这种“专业训练”的核心就是“文”。文字在商朝的神权政治体系中,主要还是用于巫术和祭祀之中,并被巫师阶层所垄断。周代以后,随着整个政治与文化的人文化以及经济与技术的进步,文字逐渐实用化,特别是扩展到政治领域,成为一种统治技术。一些掌握文字技术的巫师们,也把这种特殊技艺运用于治道中,在神权政治到贤哲政治的转型中迅速变身,继续维持其掌控社会神经中枢的地位。孔子以前的文献太少,我们不能讨论这方面的细节。不过,人类总有些共通的地方。当年罗马帝国灭亡,野蛮的日耳曼部族入主,欧洲迅速变成了一个文盲的社会,哪怕是贵族也目不识丁。那时候能读能写的,基本只有教会的神职人员。他们掌握的拉丁文不仅是宗教的传播工具,也是一种统治技术。当时的大主教和主教们借此迅速接管地方统治,并运用文字来处理行政事务,神职人员马上成为行政人员。这样一来,需要文字记录的赋税和财政等政府基本职能才能运转,乃至皇帝和国王在关键时刻也有求于教会。后来基督教之所以在欧洲大为得势,教皇在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政教冲突中之所以屡屡占上风,也和教会所掌握的这套先进的文字技术密不可分。从殷周革命到孔子的时代恐怕也不例外。巫师们所掌握的文字技术,很快就可以从祭坛转入政坛。许多巫师,迅速成为得力的行政人员或重要的大臣,或者成为教师,培育掌握文字技巧的人才,普及了文字。所以,以“文”为中心的学统,塑造了一个非常有自我意识的阶层。“学而时习之”也正是描述了这个自负甚高的集团的精神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