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爱欲迸发的时代。我们的感情世界,有着30年前想也不敢想的自由空间。许多人正在利用这样的自由,建立横向的人际感情纽带。但是,更有许多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去爱。还有许多人,根本不想去爱。看看媒体上铺天盖地的美人,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的小蜜、小姐、三陪,我们会感到这是一个有欲有性而没有爱的时代。欲或性,变成了消费,通过买卖、权力,参与双方马上进入了不平等的、也就是纵式的关系。即使现在的所谓“一夜情”,看上去是建立在横式关系的基础上,但实质上,这种“一夜情”强调的也是如何解脱对这样的关系的责任,而不是对之始终不渝的忠诚。民主社会的感情结构,是对平等关系的责任,而不是对之不负责任。一句话,我们似乎已经丧失了我们时代的《家》、《春》、《秋》。我们守着这样的自由空间,却发展不出我们的“伴侣文化”。
许多人现在还认为,这些现象,是西方的影响所致。不错,西方有《花花公子》,有发达的色情文化。但是,人家的伴侣文化更强,在社会上是绝对的主宰。从父母和孩子,到丈夫和妻子,或者情人之间,人际最主要的纽带还是爱。从历史上看,“伴侣文化”或者“配偶文化”的生成,和西方中产阶级的崛起,以及这一阶级日益获得了平等的政治权利都密切相关。奥斯汀描写爱情的小说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诞生并风行的,构成了当代西方人的集体无意识或者文化心理积淀。在当今的美国,即使最自由的新英格兰地区,比起现在的中国来还要“老派”得多,除了几个大都市的中心外几乎谈不上“夜生活”,你也很难看到那么多性消费。人家的爱欲,是在横向的社会关系中表达的。大家对用权力和金钱建立纵式的感情和欲望的关系非常鄙弃。所以相对而言,仅仅基于肉欲的关系在人家的社会里还是非常边缘,很难像目前的中国这样喧宾夺主。
概而言之,“孝”是建立在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之上的行为规范,也是“仁”的具体体现。但是,“孝”表达的不仅仅是感情,而且还有权威,有孩子对父母近乎无条件的服从。儒家正是通过这种建立在基本的人情之上的权威,来寻求建立公众秩序的途径。我们经常站在自己文化的立场,说西方社会没有“孝”,乃至其家庭关系不如我们这样牢固。这里含有极大的误会。要知道,“孝”不是爱的唯一表达方式。没有“孝”,两代人的亲情也未必就会减弱。你到美国看看就明白,人家的墓地,经常设在人口稠密的地方,甚至市中心。活人、死人在空间上比我们近得多。一到各种节日,墓碑前堆满了鲜花。再看公园湖畔的座椅,许多是孩子为纪念父母捐赠的。我曾记得一个椅子背上献给父母的题词:“感谢你们让我们拥有这个美丽的世界。你们的孩子们。”没有亲密的家庭关系,这些遍布于生活空间中的标记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经常感到美国家庭的亲密甚至超出了中国。不过,人家确实很少用“孝”来描述孩子对父母的关系。人家用的词汇是“爱”。这种感情,在现实中并非没有权威关系的背景。毕竟是父母养孩子,对孩子有指导的责任。但是,人家的父母在处理和孩子的关系时,尽量淡化这种权威,哪怕是自己付钱让孩子上大学,也要尽可能尊重孩子的意志和选择。比如我的女儿的教父教母,自己的独生女儿哈佛本科毕业,又在牛津读完中世纪研究的硕士,目前正面临着重大人生选择。我问他们:“你们希望她干什么职业?”他们从来都说:“干她喜欢的事情。”但拒绝说出自己的具体期望,不仅当着孩子不说,背后和朋友也不说,生怕影响孩子的自主选择。父母对孩子的关系,由此成为超越权力等世俗纽带的无条件的爱。这样长大的孩子,对你的回报也许不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孝”,但也是一种同样触及你心灵的爱。
“孝”表达了一种优美的人际关系,在现代社会中仍然具有深刻的价值。但是,我们早已进入了一个以核心家庭为主的现代社会。如何处理横向的人际关系,如何保持这种横向关系之中的信赖和责任,则是我们面临的更重要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