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方研究所,研究的是两河和埃及,使我对于犹太教、基督教两个传统的源头有所了解。我在社会学里的功课尤其集中在中古晚期的欧洲城市,让我理解到中古转变到现在的过程,以及欧洲那个时候的城乡关系,统治者和人民的关系,教会和社会的关系,这些学习帮助我理解到,转换现代最主要的关口——启蒙运动,究竟意义何在。反过来,对我治中国历史有很大的帮助。
我的博士论文是写《春秋时代的社会变动》。《左传》里的人物,找出每个人来龙去脉,对年代、家世、战争作统计。博士论文答辩是芝加哥大学的特色。那时候我们答辩要在校门口布告栏公布出来,任何人可以去考你,这是欧洲的规矩。
我在抗战时期的生活,帮助我理解中国,而且奠定了我对农村、内地的一些直接印象的理解。我在辅仁中学的教育,补足了我本来就缺少的东西,打了起码的基础。在台大七年的日子使我走向了历史研究,尤其是因为有几个老师不同的研究方向与研究方法,我可以有所选择也可以有所调和。老师们对我的教导,对我的爱护,给了我方向,我终身感激。
我住在神学院的宿舍里、住在医院里,参加民权运动,使我对于美国的民间、一般人的信仰、现代文化的基础、文化的羁绊如何转变为日常生活里的行为和规范,有了一些观察。这种观察是一般书上看不见的。这是我一生中的机缘巧合,看见一般留学生涯纯粹在课堂、图书馆没有的东西。
门外的世界
我想,留学是很重要的,因为给你开了门户,让你理解外面一个世界,另外一种文化,也让你接触另外一种思考方式,最重要的就是突破中国中心论。但是,也要看你在哪里留学,学的学科是什么。如果纯粹是去跟他们学汉学,或者是跟China Watcher——观察中国者当助理,替他们找中国材料,这样的学习,看不见世界的另外一面,只能见到你知道的一面,吸收不到新的东西。如果为了在很短的时间内拿到学位,纯粹写老师交代的文章,也没意思。我们看国内很多人到英国去,一年就读了学位,观察中国者只要取得你的资料,不在乎给你学位。学完,除了名片上多个名号,实际上没有得到东西。
我在台湾大学读书时,因为考古是和人类学系一块,要读若干理论,比如凌纯声先生、李济之先生写的人类学、民族学著作。我读一些已翻译成中文或者英文的法国古典的民族学著作。在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图书馆有一套史密森博物馆的美洲印第安人的调查报告,共四五十本。写学科研究报告的时候,我也挑了题目,比如婚姻制度、男女的相对关系。为了写几篇读书报告,我把印第安人基本的情况,不能说摸得很彻底,大概摸了一遍,所以这跟一般历史系纯粹读中文古书又不一样。
到了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基本上是考古研究所,做的工作是直接到地点去发掘。我们东方研究博物馆等于是一个考古博物馆,有许多重要的文物。有一头石刻的牛,比一般的房子还高,厚度比桌子还厚,这是一个浮雕,切割成一块块带回来,重新拼凑。还有二十来具木乃伊。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两河和埃及已经是很丰富的考古源地。更往回追溯,拿破仑的时代,已经兴起了埃及学,欧洲有很长的埃及学的传统,美国晚起,后来赶上,所以在埃及河沿有工作站。在20世纪初,美国刚刚兴盛的时候,就有学者开始在埃及工作。在二战以后,德国一批研究两河和埃及的犹太学者搬到那儿去,因为希特勒把他们赶出来了。他们的主要工作任务是编一本《楔形文字大字典》,这个工作编到现在,三代的学者参与,刚刚才完成了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