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我才跟孙曼丽交朋友。曼丽比我小十二岁,在台湾大学历史系读书时是我的学生,当时我们还没有交往。和曼丽谈恋爱以后,我的日子有了希望。本来我母亲非常担心我,但是我认识曼丽以后,有伴儿,我母亲放了心。1968年以后,我就有了这么一个守护天使。
1942年,曼丽在山东出生,那时候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三角战争,我岳父孙文光站在国民党这一边,所以抗战胜利以后打内战,共产党占领了威海,他在青岛就跟着国军撤出去。曼丽跟她的妈妈、哥哥、弟弟都留在家乡,一直等到1952年才从威海坐火车到上海,再由上海坐火车到香港。香港的很多警察都是威海卫人,帮助她们从铁丝网下面爬过去,再从香港到台湾找到我岳父。她的祖母,在他们逃走后就被害死了。
曼丽在高雄读女中时和孙康宜是同学。后来,她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我教过她上古史的课,当时班里有三十来个人,也没有特别跟她来往,但是我晓得她是班上很能干的学生,她不是死读书的人,读书很宽,对文学的兴趣大于历史。毕业之后,曼丽教过一年书,又在台北“中央图书馆”工作两年。
我伤残,可我不是自卑之人,所以我坦荡荡地在大学照样交女朋友,但是到了最后一道关口,必定过不去,有的是自己的感情不够,有的是对方家长不通过。我跟曼丽谈恋爱以前,至少有两次相当深入的恋爱,不太深的交往也有两三回,每回都是无果而终。我心里并不在乎,但还是有疙瘩。曼丽是我学生,但我不让自己逾越师生关系。因此,我对自己的学生,画了一条界限。她当时已经订了婚,我到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她跟未婚夫发生了问题,才发现彼此其实并不了解。她写信问我怎么解决,学生在学习上、生活上请教老师,这是常事。这么一谈,忽然发现我跟她之间,凡事都谈得拢,从哈佛回去,我们就来往了。她的父亲反对,但她不在乎,她说:“我喜欢,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好手好脚的人要撞了车怎么办?”她很坚定,性格开朗,是醇厚高洁的人,所以她能突破这些困难。这也是我的幸运,因为伤残本身竟是预设的过滤网;如果没有伤残,有些人可能不会从我的性格了解我。我这个伤残的过滤,让她选了我的性格和内心,她跟她父亲讲:“再苦,我愿意。”
1969年2月9日,我们结婚。
我们儿子只有八个月大就到美国来了。我太太对我非常重要。在美国,我不会开车,她开车送我,她一个人独担我所有的事务,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她带孩子、扫雪、剪草,一切都包下来,她无怨言。我们大小问题也商量,思想问题可以讨论,带孩子的方针可以讨论,对朋友的选择彼此尊重,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她懂得我这个人,懂得我的脾性,懂得哪些人我不喜欢,哪些事情我不愿意做。她从来不在乎我的生活起居宽裕不宽裕,穷过穷日子,宽裕不浪费。母亲和她是我一辈子最大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