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陆,我常常遇上“王小波门下走狗”,最常听的一句话是:“你采访的王小波的老师许倬云很有学问。”而当我到台湾时,见到许先生培养的学生,常听他们问的一句话是:“许先生的学生王小波在大陆是不是影响很大?”印象颇深的是和王汎森先生、陈永发先生吃饭的那次,大概他们二位都没怎么看过王小波的作品,因而问得比较仔细:何以从大陆来台湾访问的人竟会称王小波为“当代文学第一人”?我尽我所知相告,却自知未解王小波文章之万一,便以“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起手,以“一个自由主义的人”总结。
当然,在台湾谈王小波,我想最直观的方式是提起《联合报》文学奖。1991年,许先生跟《联合报》同仁讲:“我不是作家,我破个例,推荐一篇文章给你们。”王小波在《黄金时代》获《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的得奖感言中说:“感谢我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推荐了这篇小说。”这笔丰厚的奖金使王小波从此退职家居,用许太太的话讲,就是“他成了个体户”。
《王小波年谱简编》中记载:“1984年,三十二岁。赴妻子就读的美国匹兹堡大学,在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生。1986年获硕士学位。开始写作以唐传奇为蓝本的仿古小说,继续修改《黄金时代》。其间得到他深为敬佩的老师许倬云的指点。”
王小波在《生命科学与骗术》一文中说:“身为一个中国人,由于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很难理解科学是什么。我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曾说,中国人先把科学当作洪水猛兽,后把它当作呼风唤雨的巫术,直到现在,多数学习科学的人还把它看成宗教来顶礼膜拜,而他自己终于体会到,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后来我在网络上看到李银河接受媒体访问的一段话:“小波特别佩服的老师没有几个,许倬云是他最最推崇的。他经常在文章中提到‘我的老师’,就是指许倬云。许倬云是个很有才华很有成就的人,而且文笔特别好。小波在他的文章中提道:我的老师告诉我应该怎么看科学。中国人一开始把科学看成怪物,洪水猛兽;后来又把它当成神灵,偶像,盲目崇拜。许倬云认为,科学是个学习的过程,中间有乐趣。许倬云的好多思想对小波启发挺大。小波刚写完《黄金时代》初稿时,是给许倬云看过的。许倬云提的意见,其中有一句比较厉害的话是说,你还得炼字炼句。小波当时的文字功力,用许倬云的标准来看,还不够好。这对小波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鞭策。他听了许倬云的评价以后,确实下了一番大功夫。”
有一天下午,许先生突然对我说:“现在大陆上老谈文艺复兴的问题。我举个例子,王小波所代表的现象。王小波同时代的作家,到今天还被那么多的年轻人喜爱怀念的不多。对不对?他死了,今天还有那么多人怀念他。为什么?他提出自由主义。这自由主义是中国向往的,对不对?”不知何故,我一时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许先生欣赏的学生陆远带我在南京大学旁边的咖啡馆泡到深夜,话题重心是许先生已经逝去的老师和学生。我们聊得最深的是文化思想传承的问题。陆远兄在评《访问历史》的文章开头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愿留心文化老人去世的消息,一俟发现讣闻,就立刻转在自己的博客里。有一次,一个研究近现代社会文化史的博士发现了我的博客,留言里撂下这么一句话:你心理怎么这么阴暗,尽关注这些死人的事?我甚至有点‘因其彷徨’了,对自己说:这些人真的不再属于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