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子恩打来电话,我系好领带,在小衬衣外面套一件深色薄外衣便出了门。我坐到她对面时她已经喝醉,想必已经在此坐了很久。她的衣着刚好和我相似,皮肤依然苍白。见了我并不说话,拿起火柴要为我点烟,我说,不抽。她又放下。酒吧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子恩给我要了杯墨西哥日出后继续喝面前的啤酒,我见她喝得迅猛,便说,我去唱支歌吧,很久没唱歌了。跳下来脱掉外衣。子恩拉住我,花生,坐上来。
我重新坐下,子恩给我点了一根烟。单薄的眼睛直直地看住我,说,花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躺着躺着就觉得呼吸困难。每天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张脸,脑子就紧绷着疼痛。到处都竖立着牢笼,必须和你们在一起才安全,尽管我们都被锁在一处。我想我们需要找个全新的地方去医治混乱,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一心一意修筑我们安静的围墙。
我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吧台上。子恩没有察觉,继续喝酒,无意打翻了一只空瓶,滚落在地,在激烈的电子音乐中,发不出声音。
到处都是牢笼,逃到哪儿都逃不出被控制的命运。我想我们都生病了。这个疯人院的医治原则就是每天都询问病人,你有病吗,病人说没有,那么继续加大用药剂量,加强治疗强度。过段时间再问病人,你有病吗,这个时候病人已经弄不清自己有没有病,就小心翼翼不敢回答,于是再治疗。直到最后问,你有病吗,病人立即表情坚定深信不疑地回答,我有病我有病,我真的有病。那么治疗就成功了,可以出院了,一个相信自己有病的人毕业流入社会了。
而我们必须自我医治,否则还没有出院就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子恩和我直到酒吧打样才离开。外面夜色清凉,所有景物都线条分明,街上空无行人,悬在两座高楼间的月亮,摇摇欲坠。子恩剧烈呕吐,酒液从嘴巴和鼻子里冒出,我的胃也在龙舌兰和盐的作用下起伏翻腾。折腾了一会儿安静下来,我们坐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寒冷发抖,抽完最后一支烟。
送子恩回去后我再回家,已经是凌晨两点。进门就是劈头盖脸母亲的愤怒。我低头走进卧室锁上门将她的斥责拒之门外。甩掉外套,在黑暗的房间反复走,像苍蝇一样烦躁地撞来撞去,且重重呼吸。猛地拉开门,说,妈,我要回学校。母亲坐在沙发上,沉默。妈,我要回学校。又是沉默。我回到房间打开灯,开始收拾要带去学校的东西,衣服和领七碎八的杂物。收拾好了又出去说,妈,我要回学校。长久的沉默。
清晨母亲走进我的房间说,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去学校,一定要天天测量体温。我躺在被子里心酸不已,为什么总是不能好好善待自己必定要担待的人。情亲总是夹带着不经意的伤害。妈妈如果你的孩子离开你,你是否会伤心欲绝,是否会想起曾经同样的离开。妈妈,我是该死的坏孩子,好孩子是不会主动离开妈妈的。你送走了好孩子把坏孩子养在了身边。请你原谅你的坏孩子,她已经走投无路。
之后真的返校了,走得匆忙。
途中父亲说起某所大学,希望能通过我的努力以及一些关系去那里就读。我说不的时候很担心他会把我踹出车外,但他没有,因为他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代价再沉重,也再不跨进任何一所学校。这些年的煎熬足够了,每时每刻的厌恶让我一步步地走向绝望,只有反抗才能带来希望,反抗本身就是希望。父亲又耐心地解释那所学校的好,我低着头无话可说。他还是把车开得飞快,我不害怕因为他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