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凡湖边,这地方既是个村子,也是个镇子。她熟悉这里的每座房子、每棵树、每只鸟儿。那座被遗弃的亚美尼亚式的两层楼房就是她的家,里面的每个细节,都刻在了她脑子里:谷仓、简陋的浴室、泥炉子、马厩、鸡舍、园子、白杨树、院子。不管多小的东西,她闭上眼睛也能毫不费力地找到,就好像这东西是她自己搁在那里的一样。房子的木门上有两个门环,一大一小,是客人上门时用的。大的那个男人用,小的那个女人用。家里的女人一听敲门声就知道来的是男是女,大门环一响,她们刚好有时间把自己全身遮盖起来迎接男访客。
玛丽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就连眼前的那座山背面的模样也没见过。所以,有时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过这她倒并不担心,毕竟,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去伊斯坦布尔城。人们谈起一些熟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时候,好像总是要说“她去了伊斯坦布尔”或者“他从伊斯坦布尔来”。玛丽认定它就在远处的山那边。她始终相信,要是她爬到山顶,就能看到村民们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座辉煌灿烂的金色之城。
到这么近的城市去一趟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可是现在却不大可能了。不要说翻过那座山去伊斯坦布尔了,眼下就连近在咫尺的地方也去不成了,比如泉边,自己常去取面包的面包房,长辈带她去过的商店,那里香气扑鼻,满是五颜六色的布料,或者是去公共浴室,家里人每星期都要去一次,在那儿消磨一整天。如今她被关进马厩,家人把她扔进去,把门锁了起来。她遭到家人的遗弃,被孤零零地囚禁在那里。
玛丽就连跟她的姨妈和表姐妹一块儿去小便也办不到了。夏天傍晚吃过晚饭后,家里的女人们就会一块儿来到后院最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蹲下来撒尿――大家边尿边说闲话。她记得有天晚上别人都尿完了,自己还淅淅沥沥滴答不停。“听呀,”她姨妈大笑起来,“玛丽人不大,尿倒不少,哈哈!”
“哎哟,妈!”她女儿凡特玛听不下去了,“人小跟尿有什么关系?”
玛丽没有妈妈。那可怜的女人生下玛丽几天后就死了。当时村里那个年长的接生婆古力扎明白玛丽的妈妈已经快不行了,尽管古力扎反对,可玛丽的妈妈还是饱受了一番治疗的折腾。她被拴住脚脖子倒吊起来,村里的阿訇给她吹气,各式各样的人拿出的许许多多民间偏方都统统试了一遍。几天后,她咽气了,葬在了村外那片寒冷荒凉、杂草丛生的墓地,那里蜈蚣遍地、蛇蝎出没。
每天午后,玛丽的姨妈和继母都要在这座石头建造的二层小楼里躺在床上睡午觉。她俩把头枕在柔软的垫子上,能一直闲聊上几个钟头。除了她妈妈的孪生妹妹以外,玛丽的其他几个姨妈都很肥胖,臃肿的体型鼓鼓囊囊朝着各个方向扩展,不成模样。
玛丽再也不能听她们说闲话、跟她们去花园、和她们一块儿在厨房吃饭了。就连湖里打上来的鱼,她也没权利吃了。其实凡湖的水碱性太大,鱼没法活,不过在厄西斯附近,河水流进湖里那一带打上来的鱼,却是味道鲜美。而且家里一年四季都有罐头鱼吃。而现在,玛丽和一切可以称得上是享受的事情都无缘了。
她爸爸的第三个老婆朵安偶尔给她送点吃的过来,也允许她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方便一下,仅此而已。此外她跟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也不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有一两次,玛丽鼓起勇气向和她年龄相仿的朵安问起这事,但总是听到那种带着敌视口吻的回答:“你知道你做下这事应该受到什么惩罚。”听到这话只能是让她更害怕了;下一次见面时,朵安提到了伊斯坦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