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静静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捡起了昨天扔在地上的绳子,扔到梁上,打了一个结,在另一头系了个活扣。她顺着木杆爬上去,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粗糙的绳子磨疼了脖子。
玛丽犹豫了一下。她准备完成自己的义务。“你所要做的就是把木杆踢开,”她自言自语,“别人也是这么做的。你会晃荡几下,你的脖子会变得又青又紫。你的舌头会耷拉出来。只不过就几分钟,不会长。”
“但是在那以后我会去什么地方?”玛丽心里问道。她想不出一个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呆了多久,突然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然后就见朵安走进了马厩,手里端着一小托盘饭菜。俩人目光相遇了。朵安慢慢转过身去轻轻走出门外,没有留下托盘。
玛丽勃然大怒。
“贱人!”她怒骂道。“你这贱人!”她又骂了一遍,把绳套从头上拽下来。
朵安也许在跟家人说玛丽正在完成她的责任。她眼前浮现出了家里每一个人,他们正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等待,这景象令她气愤。她要跟他们对着干,要去伊斯坦布尔。
“要死你自己死去吧,荡妇!”玛丽大叫起来,想起了朵安的残忍,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闭上了眼睛,祈祷所有的圣人帮助她。她姨妈常说:“等到问题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会求到解决办法。”
玛丽到了这个时刻。
“求求你,西泽尔伊斯兰教的一位先知。,让我见见你的真容吧,”她恳求着。“我知道谁要在梦里见了你的真容,就会消除他所有的不幸。大德圣人啊,听听我的呼唤吧。我灾难临头了。请让我看看你的真容吧。噢,安拉,请把门打开,让西泽尔进来,不要让朵安进来。让他带我去伊斯坦布尔。”
玛丽把她能记起来的每一段祷告词都背诵了一遍,但是当她睁开眼睛时,她还是独自一个。家里没有人肯过来看上一眼。也许他们正在门那边悄悄听着呢。
玛丽想起了她上学的时光,那时她在街上自由自在地游逛,跟西玛尔和米摩一道滚铁环玩,他俩像大哥一样待她。
村里每年一次纪念摆脱俄国占领的庆祝活动,是她小时候最愉快的时光。当地乐队演奏军乐,村民们踏着乐曲的节拍游行。礼炮隆隆,响彻云霄。
玛丽喜欢身穿白领黑色校服,和同学们一道加入游行队伍。她和其他学生按要求列队,肩对肩左右看齐,然后听口令“向右转”,接着就踏着鼓点在街上行进。玛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就把头抬得高高的。行进到凯旋门的时候,她想象着自己走在一道彩虹下面。这时礼炮齐鸣,隆隆的炮声令每一个人都想起塞可巴巴降下神奇的冰雹,打击俄国军队。随后来到广场,她和同学们坐在给他们预留的座位上,观看解放表演。
村里的年轻人穿上俄国士兵或土耳其士兵军装,表演那场每年都一样的节目。皮肤较白嗓音较沙哑的青年,被挑选出来扮演俄国人,进攻皮肤较黑个头较矮的青年扮演的土耳其军队。到了决定胜负的那一刻,英勇的土耳其军人越战越勇,打得俄国兵四散而逃。最后土耳其国旗冉冉升起,霎时间炮声四起,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广场上硝烟弥漫。乐队随即演奏起激动人心的进行曲。
西玛尔和米摩每年都参加这个演出。西玛尔身材高大健壮,扮演俄国人,米摩比较矮小,皮肤比较黑,就扮演土耳其士兵。市政府付给每个参加表演的人报酬,但是扮演俄国兵比扮演土耳其士兵给的报酬多,因为他们要挨打。尽管西玛尔拿到的报酬比米摩多出一倍,他还是感到扮演土耳其士兵更光荣。有时候米摩会对西玛尔说:“我是库尔德人,你是土耳其人,可在节目里我老是扮演土耳其士兵。”
每个人听了都会大笑,但是他俩的角色从来没有变过。
有一回,节目没按固定的本子演,结果把节日给毁了,惹恼了省里的官员、市长以及宪兵司令。像往常一样,先是俄国人发动进攻,后来面对土耳其军队的反攻仓皇溃退。军乐和爱国诗歌激起了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土耳其士兵对顺从地躺倒的俄国兵拳脚相加,又踢又打。他们倒是为挨揍领取报酬,可也没说让他们这么打的。但是那嘭嘭的鼓点,震耳的号角,隆隆的炮声,都使土耳其士兵热血沸腾。他们高呼战斗口号,使出浑身力气狠踢暴打对手,演出场地简直变成了真实的战场。“俄国兵”被打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
玛丽听见她堂兄冲米摩大吼:“你疯啦?快住手!”
所有“俄国兵”都哭叫起来,但是毫无用处。后来“俄国兵”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予以还击。他们遭到一顿无情暴打,这时血液直往脑门上冲,由于他们在体力上占优势,不久便打得土耳其人抱头鼠窜。
那一年,“俄国人”打赢了,当地政府怒不可遏,立即叫停庆祝活动。人群散去,村子又复归宁静。
玛丽记得西玛尔和米摩脸上一道道伤口、满脸是血的模样,想到这儿不由得笑出了声。接着她又想起在门那边听着的人。女孩死了还笑,他们听了会不会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