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的夜晚充满了恐惧和泪水,他感到已经失去了对他所了解的那个自我的控制。他需要抛开自己的身份,找一个途径改变自己的命运,克服这种已经植入他的肌体,其强烈程度与日俱增的死亡的恐惧。然而,只要他继续生活在象征他归宿的棺材似的家和办公室之间,他就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伊凡扮演不下去丈夫和教授的角色了。就像长睡不醒的恩底弥翁一样,他不得对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但是他的命运并不是一个长睡不醒的命运。
伊凡记起了他曾经惊讶地读到过一个文坛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来到他的死敌屠格涅夫面前,说他想对屠格涅夫坦白一件事。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信任,屠格涅夫一时大惑不解。
“我曾经在一个浴缸里诱奸了一个九岁的女孩。”陀思妥耶夫斯基直言不讳地说完,然后便转身离去。
屠格涅夫听了一愣,便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事?”
“好让你知道我是多么鄙视你。”陀思妥耶夫斯基答道,头也没回。
只有大勇者才会这样做,伊凡真希望对自己的敌人也做类似的拜访,但是他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故事或者哪怕是谎言好讲的。他的“成功故事”实在是不足挂齿。他自己是狗屎,他的朋友们也不例外。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也是狗屎。伊斯坦布尔本身就是个垃圾堆,饭馆街上野狗徘徊、垃圾山滋生沼气随时可能爆炸,上面爬满了乞丐和海鸥,夜幕下儿童受欺凌沦为童妓,身穿女人衣服脚蹬高跟鞋的易性癖者手持尖刀抵住出租司机脖子。这里充斥着无知和污秽。伊凡甚至觉得不止是黄金角博斯普鲁斯海峡入口处的一个海港。的水,就连整个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水都开始腐臭了。在这些臭气熏人地段的饭馆里,他那些所谓的朋友们以为自己已经跻身上流社会,就因为他们出手大方,花几百块吃一顿包括生牛肉片、香蒜沙司、生鱼片,以及取了外国名字的大餐。无论是自己的生存环境还是这种虚假不实的生活,都让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但是他不知道这想法怎么跟别人说,特别是怎么跟妻子说,实际上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
他已经知道阿赛尔的反应了:“你要是情绪低落,我们就去度假。”她会这样说,或者:“我们找个新地方去吃饭。”倒是简单易行的解决办法。此外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值得多费心思了。
又一次,伊凡想起了希达耶,他驾船出海去看卡瓦非的城市。当年家里送伊凡到伊斯坦布尔上大学,希达耶拒绝走这条路,而是选择了扬帆出海,如今竟成了珍贵的记忆。
“我为什么要去伊斯坦布尔学习?”希达耶当年这样问道。
当时两人在伊兹密尔市海关原址上的一家水边小餐馆里,正喝着冰啤酒,一边看着落日把海湾水面染成了红酒的颜色,宛如诗人荷马描绘的景色。
“那不是我的生活,”希达耶接着说,“按部就班,遵守各种限定,死气沉沉。我想要的生活可不是这样。”
“那你想要什么?”伊凡问。
“我不知道,但这就是最迷人的地方――你不知道生命会为你带来什么!”
几天后,希达耶驾着自己动手制作的船,扬起一块凑合可用的帆,渐成孤帆远影,消失在了天边的海平线上。海风兴许会把他吹到克里特岛也未可知,要不就是什么不知名的岸边沙滩;也许吧,他已经逐浪随波不知所终了。
伊凡带着与日俱增的怀旧心情,对希达耶思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