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患病的前后(5)

走出忧郁 作者:(美)安德鲁·所罗门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开始觉得害怕。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抱着枕头希望自己能平安无事。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状况愈来愈糟。就在三十一岁生日前不久,我崩溃了,整个人都垮了,不再和任何人出门。父亲主动要替我办场生日庆祝会,但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建议,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只和我四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上一家喜爱的馆子。生日前一天,我只出门买了些杂货。从杂货店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下腹绞痛无法控制,把自己都弄脏了。在我飞跑赶回家时,我感觉到那秽物在扩散。一进家门,放下杂货袋子就冲进浴室,脱了衣服,然后上床睡觉。那晚我睡得极差,第二天早上起不来。想打电话给朋友取消聚会,但又不行。我静静躺着,想着该说什么,该要怎么做。我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我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我开始哭泣,却没有眼泪,只是断断续续地呜咽啜泣。我躺着,想要翻身,但也忘了该怎么做。我试着去回想,却又哭了起来。下午大约三点钟时,我总算能下床走到浴室去,然后慢慢地回到床上。幸亏父亲打电话来了,我接了电话。“你一定得取消今晚的聚会”。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怎么回事?”他不断地问,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突然绊倒或滑倒的一刹那,手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地面朝脸上扑来时那种瞬间的恐惧感。我彻底陷入那种恐惧中。处于极度的不安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一直觉得想做点什么事,却无从做起,身体感到某种无法承受的逼迫和不适?丝毫无法放松,就好像你的胃拼命想要呕吐,但却吐不出来。忧郁时,你的视野愈来愈窄,而且开始逐渐封闭,如同你看的电视节目一直受到电波干扰,你可以看到某种影像,但却很模糊,你根本看不见人的脸,除非有特写镜头,所有的影像都搅成一团。空气沉重窒碍,像一团黏稠的面糊。进入忧郁的状态后,你就像变成瞎子一样,被黑暗逐渐笼罩,最后黑暗将你整个包围;又好像变成了聋子,你能听见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然后骇人的寂静将你吞噬,直到最后,连自己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打破那无边的空寂;那种感觉又好像身上的衣服变成了木板,你的手肘、膝?愈来愈僵硬,愈来愈重,而且“木板”把你死死地捆绑和隔离,直到你萎缩,最后将你整个人摧毁。

父亲和我的一个朋友一同来到我的住处,还带着我弟弟和他的未婚妻。我无法为他们开门,好在父亲有钥匙。那时,我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他们想办法让我喝了点汤。每个人都觉得我一定是感染了什么可怕的病毒。我吃了几口,却吐了自己一身。我不停地哭,我恨自己的住处,却没办法离开它。第二天,我想横竖都得去分析师那里一趟。“我想,我应该开始吃药了。”我沉重地说。一位精神科医生同意一小时后和我见面。我认识的一位精神分析师说他?教授告诉他,如果他要病人开始使用药物,就必须停止分析工作。也许是这种过时的观念使我的分析师一直不鼓励我用药?或者他认为我可以挣扎着维持现状?我不知道。

那位精神科医生看起来像是从老式电影里走出来似的:他办公室里的壁纸是褪了色的芥末色,墙上挂着老式烛台并且堆满了诸如《痛苦上瘾》和《自杀行为:心理经济研究》之类的书。他年约七十岁,操着中欧口音,穿着毛茸茸的拖鞋,抽雪茄,带着战前时代那种优雅的举止和亲切的微笑。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早上的感觉和下午的有何差别?对任何事情开心地笑有多么困难?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吗?你的睡眠状况如何?对哪些事物还有欲望?我一五一十地透露了我的悲惨境况,而他只是平静地回答:“非常典型。不用担心,我会很快让你好起来。”他在处方上开了赞安诺这种药,又告诉我另一种药乐复得的试用剂量。他详细指示我如何开始服用。“明天再来。”他微笑着说,“乐复得不会这么快产生作用,赞安诺会马上减轻你的焦虑。别担心上瘾和其他问题,这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一旦你的不安减轻了,就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你的忧郁问题并解决它。别担心,你的症状是很正常的。”

服药的第一天,我搬到父亲家里和他同住。那时父亲快七十岁了,通常那个年纪的人无法忍受生活上的大转变。然而他不只是接纳了几近失常的我,而且在那段极度困难的时间里,表现出一个父亲仁慈的奉献和宽广的胸怀,这些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他到医生的办公室来接我一同回家。我连一件换洗衣服也没带,其实也不需要,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在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惶恐。服用足够剂量的赞安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服用得太多,又让我陷入沉重而浑浑噩噩的睡梦中。那些天我的生活是这样的:醒来,感觉自己正处在极大的惶恐中。我能做的就只有服用足够的药,让自己再睡着,直到自己觉得好些。几小时后再次醒来,不得不吃更多的镇静剂。自杀对我来说已经太过复杂,我甚至不愿花过多的时间去想如何完成这件事,只祈求“它能够赶紧停止”,我没办法很具体地说出“它”是什么,我几乎不能说话。文字,一向是我最亲近的友人,突然间变成了玄奥难懂的隐喻,要使用它,得花超出我力所能及的精力。“忧郁症的结局是意义的丧失……我变得沉默,我死亡。”茱莉亚·克莉丝蒂娃有一次写道,“对自己的母语来说,忧郁症患者就像陌生人。他们丧失生命力的语言,预示了他们的自我毁灭。忧郁,就像爱情一样,都是陈词滥调。即使流行歌曲中那些甜腻的辞藻,也实在很难描述;那些在别人口中听来难以置信的说法,亲身经历时格外刻骨铭心。”艾蜜莉·狄金生所描写的,恐怕是对崩溃的心境最动人的描述:

在脑中,我感到一场葬礼,

哀悼者来来去去

不停地走着……走着……直到

穿透了知觉……

他们坐定后,

葬礼仪式,像一只鼓……

不停地敲打……敲打……直到

我心麻木……

然后我听到他们举起一个箱子

再次地,以那些相同的铅鞋

倾轧过我的灵魂,

然后空幻中……响起丧钟,

天堂好似一个铃,

存在,是一只耳朵,

我与静默,是一种奇怪的族类

翻覆于此,穿过孤寂……

然后理性地支离,崩裂,

我掉落,掉落……

撞到一个世界,

然后终于肢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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