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患病的前后(6)

走出忧郁 作者:(美)安德鲁·所罗门


人类文字中对于崩溃阶段的忧郁症描述并不多,处于那个阶段的病人几乎全无理智,但他们却又需要尊严,一般人往往缺乏对他人痛苦的尊重。无论怎样,那都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当你陷入忧郁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时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来洗澡,但同时,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在心里复述着一连串动作:起身然后把脚放到地上,站起来,走到浴室,打开浴室门,走到浴缸旁边,打开水笼头,站到水下,用肥皂抹身体,冲洗干净,站出来,擦干,走回床边。十二个步骤,对我来说就像经历耶稣的艰险历程一样困难,但是理智上我很清楚,洗澡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那么多年来,我天天洗澡,从不需要什么努力就可以做得又快又好。我知道那十二个步骤轻而易举,甚至也知道可以找人帮忙做其中几个步骤,我就能有几秒钟的喘息时间,不需要去想那么多。那个人至少可以帮忙打开浴室门。我想我自己可以处理两三个步骤。我用全身的力气坐起来,转身,把脚放到地上,但是之后觉得万念俱灰,害怕得又转过身躺回床上,但脚却还在地上。然后我又开始哭泣,不仅因为我没办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而且还因为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愚蠢无比。全世界的人都会洗澡,为什么我就不行? 然后,我又想到那些人也有家庭,有工作,有银行账号,有护照,有晚餐计划,也有自己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癌症、饥饿、孩子死亡、寂寞感和种种失败,而我的问题和他们比起来,少了很多,我除了无法再次翻过身以外,一直要等到几小时之后,父亲或是朋友走进来,帮我把脚举起来再放回床上。那个时候,洗澡的想法似乎已变得可笑而且不真实。当脚又回到床上,我稍稍松了口气,我继续躺在那唯一让我觉得安全的床上,同时心里感到荒唐。有时候,内心里一个静静的角落,有个微小的笑声嘲笑着那种荒唐感。我想,我能够看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在我心里的另一面总有个声音,冷静而且清醒,它总是在说,别这么爱哭,别再瞎闹了,脱下你的衣服,换上睡衣,上床睡觉;早上,起床,穿好衣服,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不断地听见那个声音,有点像母亲的声音。当我想到自己失去的东西,我感到悲伤和可怕的寂寞。“有哪一个人——不只是那些为弱势群体代言的人,而是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我的牙医——关心我是否已经从这场角逐中退败?”戴芙妮·墨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她自己的忧郁:“如果我就这么一去不回,不再回到我的岗位上,人们会哀悼我的离去吗?”

那个时候我的忧郁症是周期性的,白天有所好转,晚餐时,我虽然进食困难,但可以下床,起来和父亲一起坐在餐厅里,隔天早上情况又会变差。父亲取消所有的安排陪着我,当我可以开口说些话时,我试着解释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点点头,坚定地保证一切都会过去,然后为我切食物,试着让我吃点东西。我不要他喂我,我已经不是五岁小孩了,但当我就是无法将一块羊排好好地叉起来时,他会为我叉上。他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喂我吃饭,都会打趣地要我向他保证,将来他老到没有牙齿的时候,我会为他切羊排。他联系我的一些朋友,朋友们也都打电话给他询问我的情况,晚餐后,我有时还可以回复其中一些人的电话。有些时候,朋友会在晚餐后来看我。碰上症状减轻的时候,我甚至还能在上床前洗个澡,真是可笑!把自己的身体洗干净,就像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喝到一杯清水一样沁人心脾!上床前,赞安诺开始发挥作用,但还未入睡时,我会和父亲及朋友拿它开开玩笑,那种奇异的亲密感围绕着身患疾病的我,反而让疾病更加地突显出来,有时候,我会觉得难过而又哭了起来,而那时也正是该熄灯上床的时候了。有时候,亲密的朋友会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慢慢入睡。有一个朋友曾经握着我的手唱摇篮曲。有些晚上,父亲会为我念那些小时候常听的童话。我制止他:“两个礼拜前,我已经出版了自己的小说”,我说,“我曾经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晚上赶场参加四个宴会。这究竟是怎么了?” 父亲总是安慰我,他愉快地向我保证,很快我就能够回到以前的生活。但那就好像他也可以告诉我,很快我就能用面团捏出一架直升机,然后乘着它飞向海洋。很显然,对我而言,以前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也有些时候,恐慌感会稍稍减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平静的绝望,毫无来由且难以言喻的绝望。当我的人生一切看来都很顺利时,要对人说:“我患了忧郁症。”真令我非常难堪。除了比较亲密的朋友之外,对其他亲友,我捏造了“去年夏天旅行时染上的不明热带病毒”的谎话。连羊肉都无法下咽,这成了我的典型症状。一位诗人朋友伊丽莎白·普林丝曾写道:

那晚

夜深了而且夜色茫茫:那是

七月的纽约

我在自己的房里,躲藏,

憎恨那吞咽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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