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症状开始减轻。早上觉得愈来愈好,时间持续较久也较频繁。我很快能够自己吃东西了。实在很难解释自己当时那种软弱低能的?况,还不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姨婆碧翠丝到九十八岁都还很硬朗。她很喜欢到外面去,如果天气允许,还能穿过好几条街,脸不红气不喘,虽然走路有点缓慢,但是她有的是时间。她还很注重仪表,九十九岁时每天起床后还梳妆打扮。她喜欢打几个小时的电话。她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偶尔还会外出用午餐。所以当忧郁症发作的时候,你能够正常地吃一顿午饭,就好像碧翠丝姨婆还有能力走几条街一样了不起——其难度大概相当于她在七十岁时跳一整夜的舞。
要克服崩溃并不容易,病情总是起伏不定。当我的症状刚刚有所改善,我就很不幸地对纳威尼?了累积性的逆向反应。服用三周之后,我开始变得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走路走了几分钟后就必须躺下来。我无法控制,就好像无法克制呼吸的需求一样。我在讲台上朗读我的书,不得不紧靠在讲台上。读到一半,我开始跳着段落读,希望至少能完成这件事。读完后,我坐下紧抓着椅子。为了能尽快离开那个房间,我有时假装要去上厕所,马上找一个地方躺下。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记得有一次和朋友在伯克利校区附近散步——她认为大自然对我有帮助。走了几分钟后,我突然感到劳累。我强迫自己继续走,想着那天气和空气对我会有帮助,我之前已经在床?待了大概十五个小时。为了避免一口气睡十五个小时,我要减少赞安诺的药量,然而这又使我再度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如果你从未经历过焦虑,试想看看那种和平静相反的感受。那个时候,无论是外在或内在的平静都被夺走。
许多忧郁症会并发焦虑症状。治疗中将焦虑和忧郁两者分开来看是可行的,但就像南卡罗莱那医疗学院的一位顶尖的焦虑症专家詹姆斯·柏林格所说的:“两者是孪生兄弟。” 乔治·布朗则扼要地说:“忧郁是对过去失落的反应,焦虑是对未来失落的反应。”托马斯·阿奎那(中世纪神学家)曾提出,恐惧之于悲伤,就如同希望之于愉悦,或者,换句话说,焦虑是忧郁的前兆。忧郁的同时我也感受到巨大的焦虑,而焦虑使我觉得异常沮丧,我因而了解到,退缩和恐惧是密不可分的。焦虑并非偏执,焦虑症患者对自身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的评估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对于评估后的感受大不相同。大约有一半焦虑症患者在五年之内引发重度忧郁症。通过对基因组合的观察,忧郁和焦虑属于同一组基因(他们和酗酒的基因是联系在一起的)。因焦虑而恶化的忧郁症患者,比单纯忧郁症患者的自杀率高出许多,也更难复原。“如果你的恐慌每天都发作数次,”柏林格说,“就算是汉尼拔(电影《沉默的羔羊》中的食人博士)也会屈服。人们会被打击得落花流水,蜷曲在床上。”
“百分之十至十五的美国人有严重的焦虑感。”柏林格说。忧郁中特有的恐慌发作,约三分之一发生在没有做梦的熟睡期。“事实上,恐慌症是源自于使我们紧张的所有事情,”柏林格说,“治愈后,就好像我们将人们的焦虑带回该有的正常状态。” 比如说,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即使没有焦虑症,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多少都会有些压力,但如果他患有焦虑症,那就可能导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像过桥的时候,我们都会忧虑——那桥能承载我的重量吗?安全吗?——然而对?虑症患者而言,就算过的是数十年来都承载着很大交通量的铁桥,他们的害怕程度就和要我们在大峡谷上走钢丝一样。
至于我的焦虑程度,有一回在伯克利和一个朋友出去散步,我们走着走着,我突然竟再也走不下去了。我全身穿戴整齐,就这么躺在一堆泥泞中。“起来,至少到那块木头上去。”她说。我感觉全身瘫软。“就让我在这里。”我说,然后开始哭了起来。我在那堆泥沼中躺了一个小时,感觉到水渗进衣服里,后来我朋友几乎把我抱回车上。我那些赤裸裸的神经好像又被包住了。我知道这是场灾难,但这个认知毫无意义。希薇雅·普拉斯在她的?说《钟形瓶》里对她的崩溃有很深入的描述:“我无法有任何反应。我觉得异常平静和空洞,那就像龙卷风的风眼,在周围的喧嚣中木然地移动着。我觉得我的头被透明树脂包裹着,监禁着,像永远被封在厚透明镇纸中的蝴蝶。”
那时候参加的新书发布会,无疑是我生命里最辛苦的事:那比我之前遭遇过的挑战都艰巨。为我安排新书发布巡回的一位宣传人员跟着我度过了超过一半的行程,后来我们成为难得的好朋友。父亲也参加了其中好几场,我们分开的时候,他每隔几个小时就打电话给我,几位很亲密的朋友也在场照顾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独自一人待?。可以说,我并不是个有趣的同伴,然而深厚的关爱以及我对那份关爱的了解却胜似医生的药方。也可以说,要是没有那份爱和对它的体认,我根本无法独自完成巡回发布会,而是会流落在树林里找个地方躺下,待在那里直到冻死为止。到了十二月那种恐怖减轻了,是因为药物发生作用,还是新书巡回发布会结束了,我不得而知。最后,我只取消了一场发布会,从十一月一日到十二月十五日之间,我跑了十一个城市。在整个忧郁的过程里,我有几次还不错的状况,好像云雾消散的时刻。珍·肯扬,一位大半生苦于严重忧郁的女诗人,曾在诗中写到她忧郁症的发作:
怀着疑惑
和某个人宽恕了她从未犯下的罪过的苦涩
我回到婚姻和朋友之中,
回到粉红色的穗状蜀葵;回到
我的书桌、书本和椅子。
十二月四日,我步行到位于上西城的朋友住所,那天我的情况还算可以。接下来几个星期,我感到快乐,并非因为这一段愉快时光,而是我竟然能够感到轻松。我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行为举动似乎恢复成了之前的我。之前体重掉了大约十五磅,此刻又开始回升。父亲和朋友们都庆贺我的明显进步,我十分感激他们。然而我内心明白,我所摆脱的只是症状而已。我痛恨每天吃药,痛恨崩溃并且失?丧志,痛恨那个古板但却中肯的字眼:崩溃——它还暗示着将来要制约我。完成新书巡回发布让我松了口气,但也被那些我必须完成的事情搞得筋疲力尽。我在这世上是个失败者,别人与别人的生活把我打败了,我过不了他们的生活,也无法如他们一样工作,连那些我不得不做的工作都令我感到挫折。我回到了九月时的那种状态,到了这时我才知道事情会糟到什么地步。我下定决心绝不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