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我解救

走出忧郁 作者:(美)安德鲁·所罗门


这种半康复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前我的忧郁症最糟的阶段,也就是我连羊排都无法自己切的时候,我脆弱得连自己都伤害不了。然而到了之后的半康复时期,却觉得自己有力气自杀了。以前能做的事里面,我现在大部分都能够做了,不过仍然对每件事情都丧失了兴趣,觉得毫无乐趣可言。我一直强迫自己守分寸,但现在却有力气怀疑为何要这样逼自己,我找不出好理由。我特别记得有个晚上,有位很熟的朋友说服我和他去看电影。为了证明我还有快乐的能力,我独自去看了电影,并在那几个小时里和他人同乐,虽然他们觉得有趣的情节都让我感到痛苦。回到家时,我感到恐慌和巨大的悲伤。我到浴室里呕吐了好几回,就好像自己所感知的寂寞是身体里的一种病毒。我想,我会孤单地死去,因为没有什么理由让我再活下去。我想,那个让我成长的、正常的、真实的世界,同时也是他人生活的世界,已经不会再接纳我了。这些念头如流弹般在脑海里闪过,我在浴室的地上干呕,酸液沿着食道而上,当我试着控制呼吸时,却被自己的胆汁呛到。我想增大食量好让自己恢复体重,但那些食物好像全都要被吐出来似的,胃像是由内而外翻了过来,无力地悬吊在马桶上。我在浴室的地上躺了约二十分钟,之后爬回床上继续躺着。理智上,我很清楚自己又再度疯狂了,这种察觉让我更虚弱,但是我提醒自己,千万别让这疯狂得逞。我需要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即使几句也好,因为那能破除我内心的恐惧。我不想再打电话给父亲,因为他会担心,而且我希望这个状况只是暂时的。我得和一个头脑清明并能够给我安慰的人谈谈自己的冲动:当你疯狂的时候,只有正在或曾经疯狂的人才是你可以倾诉的对象,因为他们感同身受。于是我拿起电话,拨给一位老友。我们曾经谈过关于恐慌的药物治疗问题,她很聪明,对这个话题的态度也很开放。我想她能让我死灰复燃,找到堕落之前的我。那是凌晨两点半。她的丈夫接起电话,然后将电话交给她。她问:“喂?”我说:“嗨。”然后停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我当下很清楚自己说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我无话可说。此刻另一个电话响起,是在电影院遇到的某个人,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在买汽水找零时可能不小心把钥匙一起给了我。我检查皮夹,钥匙果然在里头。“我得走了。”和老友说了之后挂上电话。那天晚上,我爬上屋顶,太阳升上来时,我发觉自己的举动荒谬如闹剧,而且十分可笑,如果你住在纽约,尝试从六楼屋顶自杀的话,就会了解这种感觉。

我不想坐在屋顶,也知道如果不忘掉自杀的念头,我的内心会爆炸。这绝望而致命的绳索缠绕着我的手脚。它们很快会侵袭我的手指,我得去服下药物,或者,扣下扳机。我仍然辨别得出理智的声音——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下楼去吧! 我也清楚自己会否认所有在我心里的糟糕念头,想到死,我感受到一种绝望的狂喜。如果生命可以像过期报纸般丢掉该有多好!那我会静静地将自己抛弃,并为自己的离去而高兴,在墓穴里感到欣慰,如果那是唯一容得下欣慰的地方。我察觉到忧郁症敏感脆弱又可笑,这个念头促使我从屋顶下来。同时也因为想到父亲,他为了我尽心尽力。我不相信有什么人会那么爱我,因而无法想象有谁会在意我的消失,但我知道,父亲会因竭力地拯救我,却发现最终仍枉然而伤心。我一直想到,有一天要为他切羊排,而且这是我对他的承诺,我向来以遵守诺言自豪,父亲也从不对我食言,就因为如此,最后我走下楼。大约早上六点,我浑身汗水和露水,不久就演变成一场剧烈的高烧。我回到自己的公寓里,不再特别想死了,但也不想活着。

那些让你活下去的理由虽然微不足道,但却很管用。比如,自杀无疑会将你的生活悲剧公之于世。我读高中时认识一位女孩,她房间的墙上贴满了一位帅气又出色的已婚男子的海报。而就是这位男子告诉我,他在接近三十岁时罹患重度忧郁症,曾认真地考虑过自杀。“最后是虚荣心救了我,”他很诚恳地说,“我无法忍受事后人们说我失败,嘲笑我,或认为我无法面对盛名之累。”名人和成功人士似乎特别容易受忧郁之苦。完美主义者容易忧郁。忧郁会降低人的自负感,但某些个性的人仍然会维持很强的自尊,那和任何一种能抵抗忧郁的因素一样有效。如果已经沮丧到连爱都不再有意义时,虚荣心和责任感或许能够救命。

屋顶事件发生后两天,我又打电话给那位老友。她埋怨我吵醒她之后又消失不见。她的责备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极端怪异,我无法解释。我当时因为高烧和恐惧而感到晕眩,什么也没说。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再联系过。我认为她是那种很重视社会正统规范的人,而我显然已经变得脱离常规。忧郁对朋友而言是很棘手的事。因为就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你对他们的要求是不合理的,通常他们没有足够的韧性或弹性、知识及意愿来处理你的状况。如果你很幸运,有朋友帮助你,你也会对他们的适应能力感到惊讶。你也尽可能希望和他们沟通——慢慢地,我学习到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些朋友能够接受你对忧郁症的坦白,有些人不能。大部分的人都不太喜欢听他人诉说不幸。只有少数人能将忧郁这件事和外在现实区分开来,许多人还是认为,你若处于痛苦中,总该有个合理的理由和解决方法。

我最好的朋友大部分都多少有点疯狂。人们认为我的坦白是希望他们也能对我坦白,我和以前的同学或前任爱人之间能够互相信任,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认知。对于那些太过理智的朋友,我总是很小心。忧郁本身带有破坏性,它还会培养出破坏性的冲动:对于不能理解的人,我很容易对他们感到失望,有时我还会做出错误的举动,责骂那些使我感到不舒服的人。忧郁过后,我总需要做一番大的调整。我记得,我曾想要放弃那些我爱的朋友。我试着弥补过错,忧郁过后,就是该把打破的蛋黏合和把泼出去的牛奶再收回到罐子里的时候。

通过精神分析,我回想关于过往的种种细节,得知母亲也患过忧郁症。我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就像一个孩子,叙述她自身的寂寞,而她的敏锐却像个大人。她用现实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并抵御那无以克制的悲伤。我相信她是个自律甚严的女性,她是以控制和规范自己的生活而免于崩溃的。我现在相信她对秩序的热衷,其实是受制于她的痛苦,她一直将痛苦压抑在内心深处。我为她所忍受的痛苦感到心痛,而那在我身上却几乎是根本不能忍受的。如果我小的时候就已经有百忧解这种药,那么她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我真希望看到较好的治疗和较少的副作用,但我已很感激自己生在这个有解决方法的时代,而不是那个处在无知挣扎中的时代。我母亲面对困难的生活智慧,对我而言变成并非必要的品质,倘若她活久一点,对她而言也是不必要的。回想起来,我感到锥心刺痛。我时常想,她会如何面对我的忧郁症状,她能够洞察原因吗?然而她的死,却是引发我崩溃的部分原因,我的疑惑无从得解。总是等到某个人死去之后,才知道要问他什么。尽管如此,母亲在我心里,却一直是悲伤的回忆。

我停药了,而且很快。这很愚蠢,但我坚决地不想再服药了。我想也许我能再度寻找到自己。不过这不是个好主意。首先,我以前从未体会过赞安诺这种药的副作用:我睡不好,时时刻刻感到焦虑和不安定,好像自己前一晚喝了几加仑廉价的法国干邑白兰地。我眼睛刺痛,胃部翻搅,这也许是停了克忧果之后的症状。晚上,还未真正入睡时,恐怖的梦魇便紧紧缠绕着我,醒来时心跳剧烈。精神科医生一再告诫我,准备停药时,应该慢慢来,并遵循他的建议,但我的决心来得突然,而且我害怕失去它。

我感觉自己在逐渐恢复,但是这一整年如此糟糕,对我造成了深刻的影响,虽然现在又回到了原有的生活,但同时我也知道仍然无法重新开始。这并不是失去理智,而像一种恐惧;我受够了我的生命,而且要想办法在尽量不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的情况下来结束它。我需要一些我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并表达出来,好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多么绝望。我得表现出清楚明白的病痛,而不是那些无形的。我总觉得我的特殊举动是非常个人的,并且和神经官能症有关,那种想要急切摆脱自我而做出的举动,其实是典型的焦躁型忧郁症。我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生病,那才可能得到人们认可。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希望患上看得见的疾病的想法,在忧郁症患者中很常见。它的形式包括自残,使自己的生理状况和心理状况相同。我知道自杀会对家庭造成巨大的伤害,为朋友带来悲伤,但我以为他们都能理解:我别无选择。

我的病症转变为焦躁型忧郁症。我感到焦虑,一种极度恐怖,还充斥着憎恨、痛苦、罪恶和自厌。我一生中从未感觉这么无常。我极度易怒,批评每一个人,至少和六个人断绝交往,其中一个还曾是我觉得会爱上的人。电话中要是有人说了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很容易就砰的一声挂掉。我很难睡着,睡眠质量很差,因为心思总围着过去觉得不公平的小事转,现在那些事情似乎全都变得无可原谅。我无法专注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通常夏天我爱读书,但那个夏天我连一本杂志都没办法阅读。每天晚上睡不着时,我就开始洗衣服,好让自己忙碌和分心。要是被蚊子叮咬,我会抓到流血,然后再剥开伤口的痂皮;虽然没有割伤自己,但身上到处都有伤口和抓痕。当时的情形和当初造成我崩溃的那种麻木、毫无欲望的症状非常不同,然而我仍然还是深陷在同样的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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